那句话不属于任何现存于世的语言,以至于人们以为是酒精麻痹了他的舌头,欢笑和乐曲盖过这个老人的话语,一张张赤红的面孔衬得预言大师的脸孔格外煞白。
切尔诺贝利……切尔诺贝利……
那个爆发了惨烈核事故的地方?他在书上看到过……不,不对,不止在书上看到过,也在哪里听到过,似乎有人近距离地,字正腔圆地对他念诵过这个地名……
落满灰尘的锁被撬动了,宴席上的烛火在他眼中模糊成细碎的光,那些光沿着蜘蛛网似的裂痕延伸……那是手机的屏幕,在被拥挤的人流撞倒前,他在看一则新闻短视频,斯拉夫发言人声音肃穆,底下是白底的黑色中文字幕……他说……
“近日……切尔诺贝利……石油泄漏……土地污染……”
不对……这个新闻的时间……等等。
这个年份……?
我岂不是已经毕业很多年了?
他觉得浑身发冷,烤肉和佳酿的香气都无法使他缓过来,他退出欢歌劲舞和觥筹交错,一步步走入长夜的黑暗,在大脑意识到前,腿脚就自己迈动了,强行牵拉着肌肉和骨骼,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仓皇逃离,逃离不断闪现的记忆,似乎只要走得足够快,过去的阴影就抓不住他。一只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从他的皮肤上裂开,眼泪划过他的脸颊。他想要放声大哭,喉咙却被无形之手紧扼,连喘息都变得鲜血淋漓。
他无处可逃。
“切尔诺贝利……切尔诺贝利……”、
信息按着祂的心意流动,而祂凭本能追逐着信息,千万只眼睛穿过旷野和黑暗,死死地盯住一块生锈的俄文牌子。
旧日的残骸伫立在祂眼前,无声地宣告着真相。
他是谁?
在成为透特前,他是孟柏。
孟柏是十九岁的大学生,是新中国未来的栋梁,无忧无虑,未来可期。
不……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孟柏是二十九岁的老师,是一名初中的教育工作者,也曾无忧无虑,也曾未来可期。
他想起那个曾喜欢过的女孩往衣襟上别黄桷花的样子,也想起她电话里低哑失落的声音;他想起躺在一片白色里的父亲,那样安详恬然,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他想起一贯强势的母亲,她面无表情得好似刀刻斧凿,眼泪却在脸上流淌成溪流;他想起那只长毛狸花猫往肩上爬的样子,带刺的舌头一下下刮过发顶;他想起那个最终握住母亲的手的男人,他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远到背影缩成小点才转身离去;他想起自己异母异父的弟弟,他总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从未忘却,只是不愿想起。
后来呢?
后来,那些渐渐抚平心伤的日常被骤然来临的灾难搅碎。
一场地震动摇了教学楼的根基,一场海啸带走了去海边度假的母亲,世界各地都在发生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滚烫的岩浆涌出富士山,融化的冰川淹没威尼斯,不可名状的漩涡将钓鱼岛附近的渔船拖进水底,大量石油从切尔诺贝地实验基地泄露,月亮染上了血色……人类的文明在极力抵抗,但最终一切都崩溃了。
后来的记忆被撕得粉碎,唯一明晰的一片变化莫测的荒原,无穷无尽的知识光裂生灭。
旧日文明倾颓毁灭,他本该随它而去,但拜知识荒野所赐,他仅剩的部分以信息生物的形式苟延残喘,浑浑噩噩地漂浮在濒临崩毁又走向新生的灵界中。
新文明在旧文明的尸骸上萌发,一位位古神从陨落的诡秘之主和上帝手中接过这世界的控制权,血族始祖托起光芒妖异的红月,精灵王用三叉戟令天与海对祂俯首称臣,巨人王将疆域扩张到黄昏的尽头,空想之龙执起玩弄人心的笔……一份份至高无上的力量很快被瓜分殆尽,而知识荒野留下的烙印让他得到了那双窥探隐秘的眼睛。
他变成了祂。
祂是隐者。
半睡半醒的梦境在此刻走向尽头。
祂轻轻吐出一口气,看不出喜怒,“为了叫醒一个不愿醒来的人,你们还真是煞费苦心。”
黑夜女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祂身后,看向伫立在祂们面前的钢铁尸骸。
“脱离迷梦固然痛苦,但你会庆幸自己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