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仍在嗡嗡作响,可以想象母亲还有一大段不吐不快的长篇大论,在连续摁了三次红色的挂断键后,我神志涣散地往沙发上一倒,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灵巧地跳了上来,挨到我的大腿旁蜷成一团。
我掐着它的腋下把它举到面前,它一点都不反抗,两只黄铜色的圆眼睛里流露出痴呆儿般的迷茫。
我想起母亲刚才的冷嘲热讽:“难不成你指望你养的那只大狸子成精来报答你吗?!建国以后不能成精的!”
“快,变个人给我看看。”我对它说,“然后给我学怎么烧饭做菜,拖地擦桌,总之等我七老八十了要给我养老送终,知道不?”
它依旧用一种痴呆儿般的眼神看着我,我叹了口气,把它放到腿上,挠了挠它的下巴。
“算了,还是我给你养老送终吧。”
运势这东西或许在冥冥之中遵循着一种守恒定律,尽管我没能找到一个如胶似漆,山盟海誓的女朋友,但我遇到了一只漂亮,可爱,聪明,懂事的猫咪。
我是在一个守完晚自习的晚上遇到它的,这小东西小得一只手就可以举起来,扯着个破锣嗓子在楼下嗷嗷叫——但颜值和声音完全成反比,堪称“猫中周迅”。它是一只黑色的狸花猫,戴着四个白手套,胸前有个白色的口水兜,长毛,乍一看像只小狮子,有圆溜溜的黄眼睛。
我用一根玉米肠把它拐回了家,在贴了两天告示,确认这是一只无主的流浪猫后,我给它取名芝麻。芝麻是个乖小孩,它不会喝马桶里的水,不会把杯子从桌上推下去,不会随地大小便,也不会咬我养的多肉植物,如果真的要挑个错处,大概就是喜欢舔人,猫的舌头带刺,舔人仿佛刮痧,每次它跟我亲近我都痛并快乐着。
第二天是周日,我按照预约带芝麻糊去噶蛋,在手术室外等候的时候,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袭来,接待处的签字笔在没人动它的情况下从桌子上滑落,头顶的吊灯晃荡了两下,墙上的石英钟更是直接从钉子上脱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这一切都昭示着地震的到来。
我眼皮一跳,打开手机一看。隔壁省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八级大地震,山河破碎,伤亡惨重,我在庆幸之余有心有余悸。
虽然因为距离太远,地震没有对我在的城市造成太大的损害,但我还是决定给母亲报个平安——自从父亲去世后,我们遇到什么事都会给对方说一说,像什么毒贩子将冰毒伪装成贴纸,人贩子会借着抓小三的名头掳走妇女,学生会断章取义地把老师稍微严厉些的言辞录下来发到网上……总之,如果我们觉得这件事会让生活蒙上阴影,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们都会和对方说一说。
母亲没接,温和的女声提示我稍后再拨。
我当时没太在意,因为母亲五天前和高中同学去海边度假了,她们可能在人声鼎沸的沙滩上戏水,一时没听到不奇怪。
当天晚上,我又刷到了“富士山喷发”的新闻,据说火山灰奔腾百里,严重波及到了周遭的城镇,我越看越是惊心——虽然我对小日本没什么好感,但这次天灾带来的损害实在是太严重了,最诡异的是勘探局在此之前根本没有发现异常,否则早就组织撤离了,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
但对于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事情,人们往往是惊叹一下后就不再关心了,然后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情,而我还得去家访——时值初三,他们很忧心自己的孩子考不上重点高中,便常常希望我这个班主任给出一两条建设性的建议,个别较真的还会用笔记本把我说的话记下来,我甚至有种自己在口述武林秘籍的错觉。
告别学生和家长,回到教师公寓后,我正想松一口气,却突然意识到母亲还没有给我回电话,也没有回微信,芝麻戴着伊丽莎白圈在空中翻腾——它还没放弃把脖子上的玩意儿取下来,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
是她们玩得太嗨了吗?在忙着吃海鲜大餐还是聊得热火朝天?
我打开电脑,拿出成绩单,准备明天的月考成绩分析会议,在把上班要用的东西收进公文包后,上床睡觉。
凌晨五点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过来,我下意识以为是骚扰电话,可骚扰电话的号码一般会有“已XX人拉黑的备注”,而这个号码并没有,所以我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
“请问是孟柏孟先生吗?”对面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我。”我在黑暗中绷紧了身体,警惕地问:“你是谁?”
“我是XX市的警方,昨天晚上九点发生了巨大海啸,著名景点海螺湾遭到严重损毁,当地居民和游客伤亡惨重。”另一头的人似乎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您的母亲卢女士……不幸……请……万分遗憾……”
他在说什么?我就像死机的电脑一样,拒绝接收,拒绝运转,拒绝思考,似乎只要不去细想,这件事就没有发生过。
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在浑浑噩噩之间,我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否定,什么样的海啸能把一个海螺湾冲垮?那可是一大片小镇啊!这也太扯淡了吧?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我用僵硬的手指点开百度APP,输入“海螺湾”三个字,而它下面弹出来的一大串触目惊心的新闻击碎了我的幻想。
只剩下我了。
我在压抑的黑暗中意识到这个事实。
一系列自然灾害是旧日文明覆灭的前奏,而“孟柏”的人生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戛然而止。
蜡烛在陈述声中静静燃烧,阿蒙一开始还会提几个问题,但后来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祂今天安静得很反常。
“果然很无聊吧。”我说,“毕竟是普通人的故事。”
“你明知道我并没有这么想。”祂有点气恼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被冒犯到了,可眉梢却微微下垂。
“如果我不问这个问题,你就不会难过。”
“很明显吗?”
“不太明显,但我知道。”
“不必介怀,也不必担心。”我示意祂坐过来些,轻轻拍了拍祂的手背,“悲伤是因为曾经发自内心地为之欢笑,怨怼是因为曾经情真意切地寄予期待……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庆幸自己还拥有感情。”
虽然不多,但好在有。
天色尚未亮起,安魂节还没结束。
“陪我去一个地方吧。”我站起身来,“去一个正适合今天去的地方。”
学派总部有条两边墙上挂满画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走廊,每到安魂节,造访这里的学派成员都格外的多。他们大都手持烛台或油灯,久久地停驻在一幅画前,眼中充满怀恋,我无意惊扰他们,变成第三纪平平无奇的吟游诗人,和阿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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