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九点多钟,奶母和他的丈夫葛有福来接孩子。奶母,只有二十四五岁,生了三胎都没有活,最近一个孩子又死了。听说林道静的儿子要找奶母,这对夫妇非常高兴。他们总立不了"子",希望别人的儿子能带头活下,以后自己也好养活成儿子。道静先到奶母家看过,虽然在安定县的边沿,离中心根据地远一些,但这两口子为人热情,思想进步,奶母干净利索。道静和小冯一商议,决定把孩子寄养在葛家。
人奶确是比牛奶好。方方吃饱了奶母的奶,小脸立刻泛出淡淡的红晕,身上透出一股只有婴儿才有的奶香气。道静又把孩子从奶母怀里抱过来,痴痴地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那微微张开的小嘴,更用力地嗅着那种沁人心脾的奶香气。她陶醉又心碎。孩子就要走了,要到别人家里去生活,以后她夜里醒来,再也看不见那迷人的襁褓。白天一整天,再也不能把孩子拥在怀中,轻轻把xx头送到孩子的嘴里
吃过午饭,把方方用小棉被包严实,终于抱在奶母的怀里,奶爹替他拿着大小包裹上路了。道静和小冯还有房东家的老太太、小媳妇都送出村来。看见奶母抱着方方走起路来有些吃力,小冯噘着嘴对道静小声说:
"瞧你--江书记的马你不叫去送方方,倒借给别人家去娶亲瞧奶妈抱着孩子要走三十多里路,多累呀!"
一句话提醒林道静,她推着小冯说:
"正好,你舍不得方方,你跟着送他走。奶妈抱累了,你抱着马可不能要回来。老谭家好容易娶个媳妇,没有轿坐,要马骑,借给人家是正经。"
小冯笑了。摆着手,又扶扶她片刻不离的小马枪,说:
"正好,我武装保卫方方上路。那马呀,连那个马(亻夫)我看是回不来了。今儿个这家借去娶亲迎亲;明儿个那家借去接姑奶奶,送外甥媳妇。你这个县长呀,就凭你的两条腿走路吧。江书记算白送了你一匹马。"
提到江华,道静心里一格登,她不知是啥滋味。看着方方出了村,小冯也跟着他们渐渐走远了,午后的阳光照着村野一片金光灿灿。忽然道静听见一声熟悉的婴儿啼哭声,立刻像被什么东西在胸口上划了一道伤口,猛地蹿起身,飞似地朝着方方一行人追去。她喘着粗气、扬起满身尘土追上了。奶母夫妇和小冯都惊奇地站住脚望着她,不知出了什么事。道静不出声、把头紧挨到方方的额头上,似乎试试孩子是否在发烧,还是--睡熟了。一看见孩子睡得甜甜的,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像笑又像哭。小冯知道道静的心理,伏在她耳边悄悄说:
"姐,你可不能叫孩子迷住了!这年头,抗日第一,把想孩子、爱孩子的心挪个窝儿吧!"
道静一把攥住小冯的手,笑了笑:
"丫头,谢谢你!把方方送到了,快赶回来。今天半夜咱们要转移到一区去呢。"
道静送走了方方,一个人回到住室。看着孩子剩下的半杯奶粉,扔在炕上的两个小尿垫子,蓦地像抱着孩子似的抱着枕头哭了--这是她搂着孩子睡觉时的枕头,如今,人去物在,她的心又被苦苦思恋孩子、惦记孩子的感情撕裂着
"小林,孩子已经送走啦?"江华的声音把道静猛地惊醒过来。一见江华,她仿佛忘掉了孩子,坐起身来,擦干泪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陌生的人。
"你来啦,坐下吧。孩子刚刚叫奶母家抱走了。不然,你还可以看见他"
"小林,请你原谅!最近平原形势变化很快,战争形势更加紧张,总是开会,没有顾得来看你和孩子方方挺结实吧?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叫你带活了,真不容易。"
道静的心又追踪方方去了--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幸亏今天天气暖和,不然,刚满月不久的孩子,走在野地里会受凉感冒的
"小林,怎么不说话?你在想孩子?这几个月你瘦多了,我很对不起你,只有请你多原谅"江华的声音越说越低,后来,低下头来沉默了。
道静心里空落落的。她从来没有承受过离开吃奶婴儿这般巨大的痛苦。离开好朋友,离开爱人,她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正当这时,又来了江华。她内心的矛盾、凄楚更加沉重。她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说什么好。他--儿子的父亲,似乎已经死掉了,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这个人了,可是,他又明明站在眼前。
"江书记,你找我有什么工作指示么?关于孩子,你完全可以不必负担。我既生了他,就要养活他。至于县长的工作,我今夜就转移到一区去开始执行任务。"道静神情漠然,好像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
江华面容严峻,冷冷看了道静一眼,忽然来了一句:
"小林,想不到你对我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了?我们还是不是夫妇关系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现在,我还没有什么具体意见。这要看事情的发展--一句话,我认为我们间的问题不是个人问题。请你仔细考虑我的这句话。"
江华怏怏地走了。
剩下道静一个人又在不停地思念着她的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