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张荦惯会做人的,尤其是在宫里遇到身世凄苦的,总会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之意。
于是,他将手里精心挑拣的树枝从中一掰,分了这年长太监半根,又用目光扫了扫旁边另一只盆景,小声道:“你也想学字吧?别不好意思,多大岁数想学,都不丢人。”
*
至此,皇帝就隔三差五地召幸兰芷,有时赵选侍也会去。
赵选侍即是贞嫔生前的贴身大宫女,贞嫔殁后,将儿子祁澹托付给她。
赵选侍自己无所出,又感念前主子恩德,对祁澹很是尽心,而祁澹年纪又小,所以也很黏着她,读书时,常嚷着要赵选侍在旁添墨。
这么一来二去,后来基本上赵选侍每回都会陪同。
祁澹念书之事暗度陈仓,行得隐蔽,像张荦这些近前伺候的,都被严正知会过要守口如瓶。
外人只知皇帝召幸了兰才人,皇帝又召幸了赵选侍。
长此以往,有心人恶意揣度,说皇帝修道迷心,性情大变,先是清心寡欲,如今又酷爱‘双燕并飞’,恐有损龙体,不利绵延国嗣。
一时间,谏言劝慰皇帝,弹劾兰赵二人为妖妃的折子,有如隆冬大雪漫天飞。
皇帝大怒,这谁能不大怒啊?
养你们一群大臣,不好好忧国忧民,天天盯着朕的私生活逼逼叨叨。不召后宫要谏言,召幸后宫也要谏言。
皇帝之所以,想了这么个刁钻的法子教祁澹读书,就是因为之前本想钦点新科状元给年仅六岁的祁澹当老师,引来群臣一顿口水骂仗。
一会儿说六皇子年纪尚幼,一会又说只有太子才配有专门的太子太傅教导,有违祖制,不合规矩。
反正说来说去,群臣就是看不上这个‘妖道’所出的六皇子。
皇帝已经退让过一次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让,凡是弹劾兰赵的折子通通打回。
古来谏臣都是有几斤犟骨头在身上的,你越压制,我越来劲。这场君臣较量,僵持不下,愈演愈烈。
张荦本来每天窗下偷师,学得正欢,最近担心兰芷受此事影响,常常心不在焉。
快到午膳,永宁宫小厨房热火朝天。
他坐在炉边看火,心思随着砂锅气孔上的炊烟飘飘悠悠。
最近晚上学到深夜,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挑燕窝毛,本就缺觉,加之精神不集中,飘着飘着,就飘去见周公了。
梦中漆黑如夜,他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奔跑追寻,借着月光,他又看到那个黑影,这次他好像离那个黑影越来越近了。
她有飘逸的长发,飘飞的衣裙,是个女子。他咬着牙拼尽全力追上去,好不容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遍体生寒的凉意。
她的手好凉。
“喂,醒醒,张荦——”王福平拍他的肩,“该去送菜了。”
“嗯?”张荦一个激灵惊醒,睡眼朦胧。
王福平见他无精打采,干净的眼白染上了血丝,叹了口气,“嘚了,我去送吧。”
“王总管,奴才去吧。”张荦忙站起来,一把又被王福平按下。
“这么困,午膳后好好睡会儿。”王福平提着食盒朝外走。
永宁宫小厨房在宫里颇有名气,尤其王福平的一道‘荷包里脊’,更是得到过皇帝的赞赏。
一枚枚玲珑金黄的‘小荷包’,外皮酥脆,内馅嫩香,沾上花椒香盐,或者酸甜果酱,众口兼顾,老少咸宜,尝了就没有不喜欢的。
皇帝来了兴致,喜欢与臣下同乐,命永宁宫以后做‘荷包里脊’,也往内阁送一份。
今儿是除夕,阁臣们辛苦,要下午才休沐。
皇帝往年都会在这日午膳给文华殿加餐犒劳,但最近因为兰赵二人之事,君臣关系有些僵,谁都不想先低头。惠妃娘娘目光如炬,一早特意点了王福平这道‘荷包里脊’。
之前几次,都是张荦主动请缨去送。他是藏有私心的,想着多往内阁跑两趟混脸熟,认识几个司礼监的小太监,是不是就能打听到些弹劾兰芷的事儿?
殊不知,能在内阁办事的太监,既读书认字又眼界开阔,哪个不是人精?岂是他一个打杂小太监,可以随意攀结。去了好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午膳过后,小厨房里基本就没什么人了。因为除夕晚膳小厨房不用开火,惠妃会去陪皇帝。
宫人们在这日大多也是摩拳擦掌,忙着往主子跟前挤,变着法儿地哄主子开心,因为过年嘛,赏钱多。
王福平是不在宫里过年的。傍晚时分,他见张荦补完觉醒来,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气,拉着他往小厨房后头的一个小房间走。
这小房间是从仓库里隔出来的,就够放下一个单人的窄小板床,平日王福平用来眯午觉。
别看这地方小,却是独一份的恩宠。在宫里,并不是所有的太监都能随便找个地方眯午觉的。
只因惠妃每日早起雷打不动,要吃王福平煨的燕窝汤,而王福平煨燕窝手艺独到,且精细非凡,单是挑燕窝毛就要一两个时辰,所以日常早起,惠妃娘娘特批一块地方供他午后小憩。
两人往板床上一坐,木板吱呀一响。
王福平从怀中掏出半壶烧酒,“我悄悄瞒下的状元红,起码二十年。”眯眼轻嗅,“这么好的酒拿来做菜,糟践了。”晃了晃壶身,“还剩四两,一人一半。”
他又变戏法而似的从床下摸出两只白瓷酒杯。
张荦嘴角上扬,看来王总管平时没少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儿。
几杯酒下肚,王福平舒服地靠在墙上,双眼眯缝。张荦的脸却又爬上愁容,攥着酒杯,颇有几分借酒消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