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成几次说别送了,雨荷还是把丈夫送到村子右手边山坡上古樟树下。有成走在前面,高大的背影显得硬朗,说别送了的语气也显得硬朗,但是雨荷知道有成的心很柔软。丈夫就是这样的人,外表硬朗稳重,内心却对雨荷充满无限关怀呵护。在丈夫用关怀同呵护营造的无边幸福宁静里,雨荷显得别无所求。雨荷有时候想,丈夫所给的幸福,有如弥漫自己整个世界的蜜汁,自己整个人就泡在这浓稠的汁液里,不必挣扎,也别想挣扎,假如挣扎,恐怕会无处使力吧?
到了古樟树下,有成站住了,转过身来,表情冷硬动作却很温柔地伸手在雨荷的脸颊上抚摸了一下,说,你回吧。雨荷说,嗯,变天的时候你要记得把夹衣加上。有成说,知道了。然后转身继续赶路,不一会转过一个山坳,不见了。
雨荷回村的时候起风了。山岭的树木野草都摇摆着身子。只有山脚的村子很安稳宁静。雨荷觉得这个村子给人的最大印象就是永远安稳宁静。它虽然说是个村子,但是绝无茅舍泥屋,一律木屋砖墙,青瓦屋顶连续成片,中间很抒情地突冒着一些高树的树冠,不说比一般的小镇毫不逊色,就是比贵州那边的一些县城,也差不到哪里去。但是这里确实只是一个村子,完全没有梗在村里房屋间的街市。房屋的布局结构,也不同于城镇。城镇的房屋,大都独门独院,街市是它们的唯一联系纽带。而村子的房屋院落虽然都有大门中门相对独立,但它们又互相依偎,出其不意就有门洞道路连通了,显得一切天成,联系有机。村民随便置身谁家,不必绕道村中道路,在庭院间七拐八拐,就可以便捷的走到自家或者想去的别家。当然,这对不熟悉这里的外人,可能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宫。说村子不比一些简陋县城逊色,还因为这里规模很大,约莫有500多户人家,总人口有好几千。这些人家一律姓柏。据说有个共同的祖先。聪慧而多金的祖先于明朝来此隐居,繁衍成这样一个庞大的族群。也许传家有方,也许风水庇佑,繁衍出来的子孙们个个纯良能干,让村子日益繁盛,堪比城镇。纯良的子孙们依旧耕读持家,有出去做官为商的,也不把官场腐朽浊恶气息带回村子,退官返村的老者,纯朴良善有如不识字的村翁;经商的呢,只把滚滚的银钱财富带回来,不会把生意做回村中,也不会把商人的虚伪奸猾带回来,大商巨贾回到村子,有如清寒秀才,温文而谦逊。有成就是这样一个富商,所以雨荷才会被爹妈从县城嫁到这里来。
村子前面是条弯弯的蓝绸带似的河流。这河平缓,也不很宽阔,因此显得不起眼。但是对岸鱼头似的突过来的青山,青葱爱人,斜出一条山路直赴河边,于是这边就有了码头,河中就有了渡船,村前这河就具有了诗情画意。有时候来自贵州的连缱木排,浩荡的从上游漂来,又迤逦向下游漂去。雨荷望着这些有木屋、有晾衣架子、有或活动或静坐的男女的木排从村前走过,就想起河流上游有烟雨迷蒙的苗寨侗寨,下游有烟波浩淼如梦似幻的洞庭湖,世界那样大那样流动变幻,而古村那样小那样闭塞宁静。心里就有一丝慌乱。但木排一过,对面山道上清静无人,这边码头人影稀散,河水并不喧哗,雨荷又觉得世界那样安静,尘嚣那样遥远,还是古村让人踏实沉静。雨荷记起几年前在师范学校私看共产党宣言,被当局勒令退学,父母逼着把她嫁到古村来,虽然时日相隔不多,但是一切恍如隔世。
雨荷回村的脚步有些滞重。河中央有条小渡船,载了一头大黄牛,吃水很深的样子,整个船就行驶的小心翼翼。船尾是一个背负包袱的年轻男人,站得笔挺,看的出不是熟识的本地人,也不像牛贩子。雨荷没有流连河谷风光,径直回村。不久身后响起喀喀的脚步声,那声音坚定而沉稳。“大姐,高埠小学校怎么走?”雨荷正想回望的时候来人开口问路了。雨荷看出就是刚才同黄牛一起过渡的那人。来人一口官话,可见是外地人。雨荷正要开口说话,那清瘦陌生男子显出一副惊呆了的样子,而且脸色微赧。雨荷就也吃惊了,这人怎么如此腼腆,可是刚才问话的声音又不像胆怯害羞的人呀。此人长一管笔挺高鼻梁,给人一种干练爽快的帅气印象。原来来人从背影判断雨荷是位村嫂,但待对方回头,看出她这样年轻,这样脱俗,完全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样子,哪里是什么村嫂,而且这女子眉眼又那样漂亮,足以让人惊艳,当即惊的呆了。来人从雨荷的眼神里读出了质疑,赶紧解释:“我叫陶长川,是柏正平先生的同学。柏先生介绍我来贵村村小教书。”话说得有些结巴。雨荷就笑了,说:“啊,是陶先生。柏正平是我家先生堂弟呢。学校沿这路直走。”陶长川言声谢谢,赶紧逃跑似的低头走了。雨荷就想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在外读书,还走南闯北的,都当人老师了,怎么这样腼腆了呢?不禁又独自无声地笑一下。
路过那口鱼池的时候,许多红鲤浮在那边靠岸的水里,争相咥呷水面的什么东西,弄皱了一池碧水,也弄晃了那照壁的倒影。雨荷站池边廊檐,喜爱的看那红鱼。不一会池塘里东一下西一下投小石子似的被砸出小坑。雨荷抬头望天,原来要落大雨了。雨荷赶紧一路小跑,赶会自家,转过中门,看见婆母正在院里手慌脚乱地收晾在屋外的衣服。“雨荷你跑哪里去了,快来帮忙。”婆母气喘吁吁的说。雨眼看着密集起来。雨荷哎一声,赶紧帮着收拾晾的半干的衣服。几只鸡计议好了似的脖子一伸一缩的鱼贯走到廊下,来躲雨。
两天后的黄昏雨荷收到堂弟柏正平的书信。书信写给有成的。有成估计有段时间回不了,雨荷就把书信拆看了。书信很短,寒暄之后交代他推荐了个叫陶长川的同学来村小学教书,此人人品很好,希望有成兄多关照。有成在村里,要算首富,但是为人稳沉持重,慷慨义气,在村中乃至县中极有口碑。村民有什么为难需要帮助的时候,都会首先想到有成。
雨荷读毕把书信放到梳妆台的小抽屉里去。心里就记起村路上见到的那个可笑的家伙。然而那个清瘦腼腆的男人,独自一人在这偏僻古村小学校教书,想起来委实有些可怜,需要照顾,有成回来,让他关顾一下校方,把他伙食开好点吧。雨荷把信放好就在梳妆台前坐下来。窗外傍晚的天光红黄明亮,有许多鸟在空中乱飞,好像是蝙蝠吧?雨荷望着窗外不知不觉哼起一支歌曲来。哼许久,才醒悟自己哼的是师范学校的校歌。雨荷不大唱歌,但是喜欢听音乐,轻松愉快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地哼曲子。当然她喜欢听的和哼的并不一致。听呢,喜欢听西北民歌,觉得那些民歌苍凉悠扬而饱含深情,情感又那样真挚,听着心里熨贴。哼却哼江南小调,这些小调温软明丽,哼着哼着心情就如三月里青光,明媚而略带微凉,雨荷觉得这些小调与自己心境很合拍。
婆母进屋来拿东西,见雨荷在哼唱,就满眼慈祥喜爱地在雨荷背上剜一眼,说:“有成来的信吗?说的些什么啊?”雨荷回头望着婆母,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说:“是柏正平写的呢。说村学校新来的那个教师,是他同学,托有成照顾他。”婆母停住脚,想一下,说:“听说那孩子家在外省呢,孤单单来这里,怪可怜的。明天请他来家吃饭吧。”雨荷觉得婆母有些不妥,提醒说:“不等有成回来再说吗?”婆母说:“有成大约要去一个月呢。等他回来还叫洗尘接待呀?既然正平来书信相托,我们可不能够失了礼数。”雨荷想想也是,就同婆母议定了明天的菜谱。四荤四素,八个菜。
陶长川提着两包糖绕过中门进入有成庭院的时候,见起先被中门遮挡住了的庭院并不宽大,青石铺地,院角弯弯曲曲长起一棵叶色嫩绿有喜色的桑树,高过围墙,还差不多要高过屋顶去,整个庭院由此显得雅致清新而整洁,没有想像中村中首富的飞扬跋扈气息。陶长川觉得心情愉悦,同寻声迎出来的有成父母问候时的神态,就显得轻松自如潇洒大方。有成父母初见之下也喜欢上这个模样周正眉眼良善的年轻人。陶长川被热情地让进中堂。他把用黄纸包得有棱有角捆扎带下还各放一溜红纸带的一包冰糖一包白糖放在八仙桌上,于太师椅上落座,环顾中堂,觉得也小巧雅致,令人喜爱。心里就更喜欢上这个庭院、这个村子了。
一会雨荷端茶出来,陶长川再次吃惊。他显然记得初来那天在村路上遇到的女子就是眼前这位。陶长川明显地又不自在起来。陶长川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不敢看雨荷的眉眼,只觉得雨荷容貌好俏丽,身姿好娉婷。雨荷的美丽让陶长川不大敢抬头。好在雨荷随即又回到厨房去了。陶长川害怕在中堂枯坐了,就起身让有成父亲带他参观一下整个庭院。有成父亲同陶长川有一见如故之感,情感上就把陶长川同正平一样当侄子看待了,就乐呵呵带陶长川参观庭院和房屋。
在厨房边的杂物房里,陶长川见到一堆粗柴需要劈开,就提出帮忙劈柴。有成父亲忙不迭劝阻,说哪有让客人劈柴的。陶长川说,我不是客人呢,我都来这里教书了,您老人家不把我当客人,我才自在呢。有成父亲见说的诚恳,就不劝阻了。陶长川劈的很卖力,一会出了汗。觉得身体舒服心情愉快。陶长川知道自己是在躲避雨荷,他害怕在需要表现得一本正经的场合看到雨荷,陶长川觉得在本来就不自在的场合下,见到雨荷的紧张会无法掩饰。
一会雨荷端一盆洗脸水过来,说“陶先生,休息吧,洗个手,马上吃饭了。”就立在那里等陶长川洗手,好收拾毛巾脸盆。陶长川又紧张起来,放下斧子低眉顺眼地过来洗手脸。雨荷问:“你在师范大学学什么专业?”陶长川说:“中文。”雨荷停一停,下了个什么决心似的,又说:“我在师范的时候,学的是美术,但是我更喜欢中文。”陶长川吃惊地抬起头,说:“你也师范毕业的?”雨荷说:“不,因为偷偷看宣扬共产主义的一些刊物,被校方勒令退学了,没毕业。”陶长川说:“那你怎么不去工作?”雨荷就笑了笑,不说话了。
陪陶长川一起吃饭的,除了有成父亲,还有一个被请来陪客人的有成的堂兄。女性主人们是不上桌吃饭的。席间有成父亲和有成堂兄轮流劝酒劝菜,也询问陶长川的籍贯学业家庭情况。原来陶长川家乡在江西,5岁上成了孤儿,为伯父收养了。这些被不时来添茶水或者坐在隔壁房间等客人用餐的雨荷断断续续听了去。雨荷想,这人命运好可怜啊,怪不得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忧郁。不知道他在学校工作的时候情绪又是怎样的?陶长川饭吃得情绪不高,他老在想,一个师范生怎么就呆在古村什么也不干了呢?她到底是这家的闺女还是媳妇?看打扮是媳妇吧?不过出嫁的女儿回娘家长住也未可知。但是陶长川没胆量问得。
高埠小学校就是村里早先的一个私塾。古村原有两个私塾。一个招男生,另一个招女生。这些是皇帝还坐龙廷的时候的事情了。到了中华民国,女私塾不办了,男私塾也不办了,政府在村里办了个小学校,校址就在原来的男私塾。说是小学校,可是依旧只是一个古旧院子,四间大房子二间小房子。四间大屋三间做了教室,两间小屋分别做了陶长川老师和女教师方青艾的住室。所以小学校只能够办三个班,是个初级小学校,不是完全小学校。不是完全小学校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老师缺乏,学校的师资除了陶长川和方青艾老师之外,只有校长柏子亭老先生,柏子亭校长亲自任课,每人教一个班,也只能够办三个班。村子里人口多,加之附近分散人家的孩子,这里的生源并不缺。但是没有老师,学校的规模只能够这样子了。学校甚至没有门房杂务,上下课打钟都是校长柏子亭亲自摇铃。柏子亭校长因为学校没住房,住校外家中。他上午总非常准时地到达学校,在院子桂花树下站三十来秒,习惯地掏出怀表看看,这时候往往准时八点,上课时间到了,柏子亭就敏捷的把怀表塞进衣襟里,身形矫健地快步走到教室,从讲台上取了手摇小铜铃,来到走廊摇起来,当——当——当——,大约怕别人听不到,柏子亭校长边摇边从走廊上走下庭院里来,每次都走到吊挂在围墙边的一钵正月兰前站住不动了。柏子亭校长就貌似投入又好似若有所思地欣赏那兰花,过五分钟后(他估计得非常准确,这次不用看怀表了),又摇着铃回教室,当当——当当——当当——,于是正式上课了。柏子亭校长有些严肃,小学校的学生所以都不太闹。陶长川、方青艾有时候故意逗这些猴崽子们笑闹,崽子们会一时忘形,但多半会记起要惊扰到柏子亭校长,立即收敛了。陶长川、方青艾对柏子亭的感情于是既尊敬又腹诽。
上有成家吃饭次日、上午第二节课后课间休息,陶长川有意无意的向柏子亭探听,知道了雨荷是柏有成的妻子。陶长川觉得,其实雨荷是柏家儿媳还是女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师范生在家做主妇有些可惜。藤树声听到雨荷读过师范,第一感觉就是她应该出来工作。“村子里放着个师范生,学校怎么不聘请了来呢?”陶长川说。这次仰头看着桂树一个新枝的柏子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回头半埋着头把眼光从老花镜框上放投向陶长川,看了陶长川好久,才明白过来,说:“我去请过的。她家是村子首富,婆母公爹都反对儿媳出来做事呢。”陶长川就好久不则声,终于又问:“她先生反不反对?”柏子亭又回过头,不怎么看陶长川,说:“有成很开明。与妻子感情也和睦,好像不怎么干涉妻子。”陶长川不作声了,回教室在讲台后坐着,独自想什么。
这天下午放学的时候,陶长川叫住了正准备回住室的方青艾,说了想请雨荷来校任教的想法。方青艾立即兴奋得像孩子,说太好了,不单对教学有益,以后也有伴玩了。历来有头脑的方青艾马上意识到关键所在,说:“那还得校长出面去聘请呀。”陶长川把讲义夹在胳膊下,站在庭院青石地上,眼望方青艾说:“校长去请过。她婆母公爹不同意。”方青艾气恼起来:“那你还同我说什么!”陶长川怕方青艾甩袖而去,赶紧叫住她,说:“我还有办法呀。我是她丈夫的堂弟的同学。她家昨天还请我吃饭呢。就是去吃饭我知道她是师范生的。一个师范生待在家里做主妇,太可惜了。对她不公平。所以我当即就打定主意要让她出来工作。事情办成,对社会功德无量,对她本人也功德无量。”方青艾还是不知道陶长川有什么办法,但方青艾非常同意为社会为雨荷本人雨荷都应该出来工作的观点,方青艾性子起来了,说:“你快说你有什么办法呀!”陶长川说:“细想之下,是雨荷公爹婆母不同意,不是雨荷本人不同意,而且她丈夫好像是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我们就应该还有办法,我们两个一起去她家,游说她本人!”方青艾把讲义放回房间,返身出来,高兴地说:“行啊,陶矮子,你还有些花招!——我们什么时候去她家?今天?”陶长川被方青艾矮子矮子地叫得不自在起来,说声我昨天才去过今天不好意思去改日吧,逃跑似的回自己房间去了。方青艾正兴头上,见他跑了,站庭院里恨了一回。
过几天陶长川方青艾又提几包糖果登门拜访雨荷公婆。因为方青艾是女客,看茶的时候雨荷也在一边陪说话。方青艾也不绕弯子,三句话不到就进入了主题,当着雨荷公婆面就游说起雨荷来。陶长川在一旁急坏了。心说,这个聪明绝顶的胖女子,有时候又好憨厚,而且性子这样急,让她来游说雨荷,居然不避了她公婆。虽然这事最后谁也瞒避不了,但是这场合这样直说,有成父母不高兴起来,大家就都脸面上不好看!陶长川又气又好笑,偷眼望见方青艾一脸认真地同雨荷说着,完全不看雨荷公婆脸色,就觉得方青艾憨的可爱,那笑就有些忍不住,赶紧端起茶杯假装喝茶,又暗自咬痛自己舌头,好容易才把笑忍住。
雨荷公婆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只是支支吾吾说,这个嘛,雨荷自己决定可以了。陶长川和方青艾从神色看出二老都不同意,都把眼光投向雨荷。倒是雨荷表现得轻松大方,说:“谢谢陶老师方老师的美意。只是有成经常出门在外,家里需要人手,我不方便出去工作了。”
从雨荷家出来的时候,方青艾就有些垂头丧气。陶长川说:“事情没有绝望呢。你没有从神态看出雨荷本人很愿意出来工作吗?我第一次同她交谈,就发现一提起师范和教书,她就神采飞扬呢。以后我们再游说雨荷,让她逼丈夫答应。他丈夫答应了,公婆的反对只好作罢了的。”方青艾斜视了走在稍后的陶长川一眼,情绪恢复了一些,说“你硬是蛮有办法和信心的嘛!可是,以后你自己找雨荷说去。”陶长川大惊,急问:“怎么呢?”方青艾恨一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没事人一样,不帮忙说话,还偷偷笑我!”说着把手里摆弄着的一根柳条朝陶长川随手打去。陶长川哎哟一声叫起来,赶紧双手捂住左眼,原来柳条不偏不欹打在了陶长川眼睛里。
柏有成这次运一批湘绣去云南,然后带一批缅甸玉回湘,赚得很称心如意,于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回到高埠古村。给父母请安派送礼物,又平静安闲地用了晚餐,有成说声累了,回房休息。待雨荷进的房来,就换了个人似的迫不及待地把雨荷抱住。雨荷觉得有成的怀抱好厚实好温暖,闭上眼依靠在有成胸前。有成呼吸变得急促,饿豹子似的手脚急切的不老实起来。之后二天有成不肯出门,同雨荷很是缱绻。第三天下午,有成才面带微笑走出院门。有成在窄窄的青石巷路左弯右拐,又在一个荷叶还没长满的池塘边的柳荫堤岸穿行而过,来到高埠小学隔壁的三叔家。有成带给三叔一个普洱茶饼,三婶一个玉石镯子,并给他们留下好些银元。高埠小学太小,没有门房杂务,也没有饭堂,陶长川方青艾两位教师被安排在学校隔壁的没有儿女的三叔家搭餐。柏有成留下银元,是作两位教师的伙食补贴用的。三叔三婶推辞着不肯收下银元,推不过,两人簇拥着有成,不绝口的夸赞有成仁爱宽厚,又夸赞雨荷漂亮贤惠。
从三叔家出来,柏有成去了隔壁的学校。因为已经放学,院子冷清清的。看来校长柏子亭回家了。有成就去长了青苔的围墙边小房敲门。门开处方青艾手捏水笔一脸诧异,她大约正在批改作业。方青艾认识柏有成,赶紧招呼柏有成进屋喝茶。柏有成待人大方得体,洒脱风流,但是他不习惯这样进到一个单身女性的房间,就笑一笑,说,我来看望一下你们。新来的陶先生住哪里?能够引见一下吗?方青艾也醒悟什么,笑笑,说,就在那边院角,我带你去。
陶长川也在批改作业。柏有成的突然来访,让陶长川最初有些应对失措的样子,但两人聊到几句,就恢复了常态。一旁观望的方青艾觉得两人的笑容都很好看,柏有成笑得从容恬静而极有分寸,洒脱沉稳自生,陶长川牙齿雪白整齐,笑得亲切自然,显得毫无城府,因而可亲可爱。两个男人就那么站着说话,气氛融洽,但是柏有成的高大把陶长川比照得矮矬瘦小,方青艾不禁笑一下,说:“你们都坐了说话呀。”然后反客为主过去从暖壶里倒了茶给两人端过去。两个男人好像很投缘,话题轻松而宽泛。从柏正平在师范大学的景况,到陶长川方青艾在高埠的生活种种,从云南商途,又到湘西的教育现状,杂乱无章,无话不谈。方青艾从那边教室里提把椅子进来,也参与两个男人的聊天。方青艾性子急藏不住事情,又说起他们去过柏家,想让雨荷出来教书。柏有成怔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分寸把握很好的微笑,说:“好啊!有你们这样的学问家一起共事,雨荷一定开心。”柏有成答应得如此爽快,大出陶长川方青艾意料,陶、方两人一时不禁面面相觑。
原来雨荷已经同柏有成说过想来学校教书的事情。柏有成起初不同意,刮了下蜷身在怀里的雨荷的鼻子,说:“傻女子,你以为吃粉笔灰、对着一帮猴崽子扯喉咙好玩啊?”雨荷说:“人家想去嘛!我非常渴望当教师才去读的师范。”有成呆好一会,终于答应了。有成也读过大学的,他觉得人活着追求的应该不仅仅是舒坦,更重要的是境界。有成忽然很理解雨荷想出去工作的心情。虽然父母那里肯定不乐意,但是为了雨荷的快乐,父母方面的工作值得去做。事实上,有成父母很听儿子的,有成一说让雨荷去村小学校教书,父母就不开口反对,默认了。
次日校长柏子亭听方青艾说柏有成答应让雨荷来学校工作,高兴得喜笑颜开。方青艾发现从来不忘情喜笑的柏子亭老先生笑起来居然这样好看,人显得年轻许多。柏子亭校长当即寻来红纸,磨墨用工整瘦硬内敛的欧体书写了聘书,当天放晚学后揣着聘书去了有成家,急不可待地把请雨荷来校任教的事情弄定了。
校长柏子亭把全校师生拉到村外一个晒谷场上,给雨荷开了个别致的欢迎大会。接着让雨荷不分班级给学生们在晒谷场上一堂美术大课。晒谷场望得见村边河流、码头以及码头对面游过来的鱼头似的青山。为了勾起学生们对美术的兴趣,雨荷决定当场画幅风景速写。许久没有拿画笔了,又当着全校师生,雨荷作画的时候既紧张又兴奋,坐椅子上身姿就有些僵硬,而线条清爽的脸上的表情,自信而骄傲。方青艾望着雨荷漂亮的侧影,心想,这女子多美丽啊。陶长川替雨荷能够走出富家的中门大门而高兴非凡,傻乎乎地始终笑着。陶长川觉得高埠小学好可爱,校长可爱,学生可爱,这两位女同事更可爱。不久,码头、渡船、对岸青山飞快而传神地出现在雨荷的画纸上,学生们惊奇地喝起彩来,接着不知道怎么一阵哄,画板从雨荷手里被夺走了,在学生中夺来抢去,争相传看。雨荷扭回头看轰动着的学生们,丰满有度的胸脯挺出一个好看的曲线,满脸幸福的笑了。雨荷发现方青艾、陶长川都向自己投来赞许的目光,便给他们回一个会心的微笑。柏子亭校长仍然表现得严肃持重,他让学生们安静,又训了一次话,但是谁都看得出柏子亭校长今天格外高兴。
高埠小学的学生们发现,雨荷老师也只能够给大家带来一天的轻松愉快。之后的日子里,校长柏子亭还是那样严肃,严肃得让大家不敢高声。包括雨荷在内其他三个老师,都斯斯文文,敛声屏息的样子。大家一如既往每天听从校长的手摇铜铃声进教室出教室。学生们想,多个漂亮的女老师也一样的啊。
甚至陶长川方青艾也觉得他们当初的兴奋来得有些天真。当初那样处心积虑想让雨荷进学校来,好像雨荷一来,整个高埠的教育状况就改变了。而事实上又怎么可能呢?真要把一个学校办出声色,至少还要几个雨荷方青艾陶长川吧?而且需要更好的场地。不过陶长川仔细一想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兴奋过,当初自己想拉雨荷出来教书,不是想让学校有改观,而是觉得雨荷读了师范在家做主妇,对她太残忍,要拉她走出家庭出来工作而已。
不过不能够说雨荷的到来没有让陶长川同方青艾的生活发生任何改变。虽然大家一如既往地斯斯文文敛声屏息地教书,但是陶长川同方青艾的心情比较以前大有不同。尽管陶长川、方青艾很相处得来,但是雨荷到来之前,到底孤男寡女,两人不是到非交往不可的地步一般不大接触,雨荷来后,陶长川、方青艾、雨荷三人坦然凑一起聊天的时候就多了许多。他们惊喜的发现三人都喜欢文学。陶长川小说写的很有趣味,雨荷的散文清新优美,而方青艾更是厉害,小说散文都绝好,而且写得极快,让陶长川、雨荷都佩服得赞不绝口。三人决定组织一个文学社。方青艾同柏子亭一说,柏老先生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报名参加文学社。虽然全校教师都入了社,但是社员到底太少,所以在确定社名的时候,柏子亭老先生提议就叫古村文学社,意思是要摆出吸纳高埠那些有知识爱文学的隐居官员和商贾来入社的姿态。
社名确定那天,大家很兴奋,方青艾说可惜古村没家茶馆酒肆,要不真应该喝茶或者饮酒庆贺一下。柏子亭难得一笑,微笑着说,社长我看得请方老师做了,茶和酒呢,我来请客,今晚去我家吧。雨荷也笑着说,校长夫人年岁比较大,不好让她操劳,还是我做东来得应该,我也是本地人,去我家吧。柏子亭心里盘算夫人这些天老说腰痛,确实不方便让夫人再受累,就不再客气。酒会就定在了雨荷家。
柏有成已经去了他家开在县城的玉石商行。有成父母说希望几位老师聊的自在些,不参加酒会了,坚持早早吃了晚饭去了他们房间。雨荷用大银壶温了古村特有的侗家苦酒,菜也很精致,干椒炒高山黄牛肉干,鲑鱼小干锅,蘑菇炖鸡,清炒莴笋,大家就浅酌慢饮,一致夸赞雨荷烹调技艺好。陶长川、方青艾酒量高,雨荷大约要照顾大家,喝得矜持,柏子亭老先生量浅,所以陶长川方青艾不可能尽兴地喝。喝半个时辰,方青艾提议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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