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门山回来已是月在中天了。先是黄狗叫了一声,待看清是主人嵇康,狗就不叫了。篱墙上的牵牛花在月光下热热闹闹的开着,嵇康就忍不住走过去嗅了一下。没什么香味。伸脖子这当口,夜风吹进衣领,凉凉的。嵇康四顾望了望,四周静悄悄的,根本没人影,但是嵇康还是为自己嗅花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微赧。今夜的月色那样纯净,虚空中仿佛灌注了澄明沁凉的水。宁静的山、树、房屋都滋润在水中,显的那么恬静,让人心醉。嵇康陶醉了一刻,还是显得有些急切的推柴扉,进到院子。黄狗扑到他身上来。他短促的呵斥一声,狗就癫跑进屋去了。屋里长乐亭主听到狗叫就开始侧耳静听,心里揣测着狗怎么叫了,这时候知道是丈夫回来了,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但还是无意识伸手剔了剔案头灯台的灯芯。
嵇康进屋,发现长乐亭主的脸在灯光下憔悴而凄美,表情含义深长,让嵇康觉得既熟悉又陌生。这女人就像她祖父曹*的诗文一样,永远让人震撼惊奇。嵇康在路上就有些担心长乐不高兴,加上为自己深夜归家不好意思,所以进门后就有些迟疑,好久才说:“还没睡呀?”
“没有采回药来?”长乐没有接嵇康的话,也没有从手中的针线活里抬起眼皮,淡淡的明知故问。嵇康听出她对自己去苏门山的不解和不满。假装糊涂,说:“没有呢。”长乐就推开针线箩,问:“给你做点什么吃的呢?”嵇康忙说不用,路上吃过干粮了。长乐坚持要去做饭。嵇康有些感动,走过去把高挑窈窕的妻子轻轻抱住,附在她耳边说:“真的别做了。要不给我倒盆热水吧,我泡脚。”长乐似乎突然变的很温柔了,无声就端来一小木盆热水。
嵇康坐着泡脚的时候对长乐说:“你睡呀!”这里说着话,心思却又跑到苏门山去了。自己这些年谨言慎行,一味清谈,觉得性格改许多了,出息很多了,但这次在苏门山遇到孙登,就感觉自己的修炼,离世外高人差距究竟有多大。他跟了孙一整天,那家伙自顾自在林子转悠,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倒是临到告辞的时候,孙无头无脑地说:“你才高就高了,但是这往往正是难以自保的原由。”嵇康明白孙的意思,却不太以为然,自己归隐了,不涉人间是非,有什么保不保的,但是话从孙登口里说出,嵇康就有些不自在。世外高人出语成谶的例子不少啊。也许因为这一担忧,也许因为其他,嵇康出山的时候觉得自己恍兮惚兮的。
“你不打算睡了呀?”靠在床头的长乐问。嵇康才知道自己失神了。急急趿鞋泼掉已经变凉的洗脚水,到床上来。这个孔武帅气的才子,在外面被世人尊敬拥戴惯了,有时很是任性,在家里却能够一切服个理字,长乐心里其实几分惊奇几分敬爱,所以表面上严肃不让人,心里可自有个分寸,永远把握住自己不做过分的事情不说过分的话。就说当初嵇康忽然间放弃正四品的中散大夫不做,要离开洛阳,来到这偏僻的山阳隐居,长乐是不解不情愿的。正始四年新婚不久的嵇康做了郎中,到正始七年,短短三年,嵇康已经升迁至中散大夫,虽然谏官是闲职,但他以最快的速度在升迁,以他的才情能力,不愁没有更大的前途。何况姑父何宴当权,连阴险老辣的司马懿都退避离京了。但嵇康这时候一个“性格不适合做官”做理由,就要离京到这陌生的乡下来,长乐尽管心里不满,尽管为日后生活担心,她还是没说二话就随嵇康来了。至于来了不久姑父何宴就被司马懿贼子谋害,显见嵇康辞官正确,但那纯粹是另外码子事情。也许嵇康有了某种预见才离开,但长乐没有啊,长乐对嵇康的离开压根没有反对过。——长乐觉得心里不赞同不能够叫反对。长乐当时的想法是:这个才情让父亲和当今士人钦佩绝倒的男人,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事出有因。即使他是任性使气,自己也没有必要阻拦。争执的结果必定是不快的。长乐不能够让嵇康从心底发生不快。长乐也不喜欢自寻不愉快。这几天嵇康也不考虑因为穷,最后一个丫鬟已经卖掉,丈夫一离开长乐就只能够一人带小孩在家,坚持去苏门山采什么长生药寻访什么神仙,长乐不高兴嵇康的执拗。虽然嵇康回来了,长乐的不快不会立刻就散,但是长乐觉得不能够让不良的情绪持续和泛滥。这样对谁都不是好事。所以长乐温柔的给爬上床来的嵇康打开被子。
嵇康揽住长乐迷人的身子。尽管长乐不喜欢读书,她看不懂嵇康的文章,也听不懂嵇康的琴音。但是表情一贯冷冷的长乐温顺。所以嵇康打心底喜欢长乐。嵇康不知道喜欢长乐有没有长乐绝代漂亮这一原因。嵇康喜欢读书,喜欢音乐,喜欢山水鱼鸟,这些让他愉悦。但是这一切都不及长乐给他的愉悦。长乐的身子让他惊喜痴迷,长乐的神情也是永远耐读的书永远耐看的画。阮籍、山涛在司马懿离开京城后相继归隐,是看到了政局反常宁静背后隐藏着险恶,嵇康也看到了。但嵇康归隐不是避难。作为读书人,为报答曹家知遇之恩,嵇康不应该也不愿意逃避。最多不过一死,有什么大不了!但嵇康觉得有了长乐就不能够轻易选择死。离京的另一个原因是自己的性格。嵇康父亲死的早,在母亲和哥哥的溺爱中长大,心性就渴望自由,说话直露。不做官的时候没觉得什么,这几年官场混下来,自己觉得不爽快至极。委屈是一种磨练因而也许是好事,但是嵇康还是时时得罪别人,在官场有些举步维艰的感觉。嵇康也知道官场的人谁都不轻松,自己也不是没有熬下去混上去的可能,但是嵇康觉得不应该再太过违拗自己的心性,这样的活着和升迁有什么意义呢?在逃避和坚持之间做选择,嵇康觉得自己心里很矛盾,甚至拷问过自己是不是怕死和虚伪?几天的离别,本来也平平淡淡,嵇康没有怎样刻骨思念长乐,长乐也冷静如故独自度日,但两人一旦处在一起,嵇康就有了异样的感觉,呼吸忽然就急促起来。长乐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嵇康醒得很早,却也通体舒泰、神清气爽的感觉。听得有鸟在院子那边柳树里叫,在房左房右、溪那边的山里叫,很快活的叫。穿衣服出院子来,发现溪谷中有淡淡水气在浮动,淡到似有若无,像水墨高手的皴染。岸边芭茅和杨荆斜伸条达出一副优雅活泼的样子。
向子期出现在篱墙转角处,远远就打恭,说好天气呀,吕安园中菜蔬长成,我们也煅打几天,沽酒野宴去呀。嵇康望望柳树底下铁砧,一副安详敦厚等候的模样,就呵呵笑了,说打吧打吧。回屋提了大锤、铁块、木炭出来。子期劈了松枝烧火。这个酒后舞跳的不错的汉子,烧火拉风箱也在行,一会就把炉火烧的通红。
小嵇绍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赶着几只鸭子到溪里去。嵇康不明着反对长乐一大早把儿子叫起来放鸭读书的做法,但心里心疼孩子,人活的清爽快活就成,非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儿子经过他们的时候很乖的叫了子期一声伯伯。子期正同嵇康说着献帝刘协在山阳的佚闻,有些应对不暇的向嵇绍点点头。
打了几把镰刀柴刀,长乐在院子里叫吃早饭了。向秀问候长乐的时候笑眯眯的,一副温厚恭良的样子。这家伙就是讨人喜欢。
早餐照例不喝酒。饭毕在茶堂抽会旱烟,两人又起身去打铁。太阳黄艳爱人。
大约巳初时分,溪对岸走来一群服饰光艳的年轻人。子期眼尖,说好像是钟会呢!嵇康就不出声。嵇康不知道怎样评判钟会才好。这个富家公子,能够把书读明白,把文字写的清通,已经可许可嘉。但这小子身为朝中重要谋臣,却还老在努力把文章弄得旷世绝代,就显得有些不晓事,有些味道不对。就像烹调失当的小鲜,营养丰富却腥气逼人。照说年轻人上进是好事情,但劲总要使对地方、要掌控好力度。小子也下围棋吧,他大概不懂用力过猛、进逼失据的弊端。整天胡写,在屋子里苦思冥想就能成就旷世绝代的文章?钟会不知道文章绝对不是万卷书籍烂熟于胸就能够写好,更需要听懂虫鸣鸟唱,看懂花语石言,让乾坤之间一种清爽之气在胸中如山风晨雾,自然生成,自然流荡,文章才能够好。早先小子写成四才论,自鸣得意,又不敢自我确定,想请嵇康指点评介。大概担心盛名冠世的嵇康否定,又极想得到嵇康的肯定,忐忑的心境让钟会简直神思恍惚,他没有面见嵇康,居然可笑的把文稿悄悄塞进嵇康书房窗户,就匆匆逃离。嵇康见到文稿,不喜欢作者的心性,就一笑了之,没有如钟会期望的那样拍岸惊奇,热情作序。
钟会投稿泥牛入海之后,不再努力接近嵇康寻求褒扬了。回头看那四才论,也确实稚嫩。这几年与人交游,看的人和事多了,许多事理人情豁然明白。钟会融汇杂糅各种知识学问,把自己推销的还可以,成了司马政权的高层谋士。因为站的层次,钟会对人生的看法也自具高度,他觉得人生如大山和四季,气象万千,让人痴迷沉醉。因此钟会基本忘记了当年投稿这档子事情,或者不认为那是一挡子什么事情。所以朋友们让他带大家去拜见嵇康时,他大咧咧就答应了。朋友当然不知道窗户投稿的故事,只觉得钟会文章了得,而且身份高贵,很适合引他们去见崇拜已久的嵇康。钟会本人也很想见见现在的嵇康。据说当年脾气孤傲的嵇康,来山阳后变的温顺谦恭如村野老者了。嵇康和阮籍、山涛、向秀他们所过的生活神秘而令文化人向往。所以钟会也如朋友们一样,一心想见嵇康,完全没有考虑嵇康对自己造访会是怎样的态度。
钟会来到柳树下,恭敬的向嵇康、子期行晚生礼。子期回礼,嵇康却正从炉火中夹弄一块红铁,没有听到钟会的问候。嵇康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停下手中的活计等待钟会的到来,起初并没有不理睬钟会的意思。也许因为当时正想因钟会而引起的许多心思,也许因为炉火太热需要专心致志对付,总之嵇康错过了回答钟会的最佳时机。嵇康只是见到子期对来人打恭才悟会钟会大概已经施过礼了。嵇康想,我与他们不熟悉,有子期应答了他们,自己不回礼也就不太为过了吧。于是干脆继续撑着不出声。
钟会的笑容一时僵住了,好一会脸上表情才活泛过来。子期见嵇康冷淡,也就坐下继续拉风箱。钟会与子期的谈话也就显得勉强,毫无兴致,更谈不上精彩了。钟会因为要把谈话维持到不显得太短的时候,心思不免驳杂游移,顺口就说到了自己的应用哲学,说些黄巾作乱以来,世道人心大乱,只有孔孟名教才能够振颓起废。嵇康就不痛快了。自己就是躲避朝中这些恶俗虚伪逃到山阳来的。嵇康觉得好好一处柳荫、好好一个院坪都给钟会弄的恶俗逼人了,让人气闷不堪。一种想驱逐钟会的冲动在嵇康心里涌动。
钟会觉得应该离开了。就同子期说:“我们有事路过,顺便来看看您,告辞了。”不同嵇康说话,是不想再讨无趣。但嵇康觉得钟会可笑,官场虚伪嘴脸毕现,刺激他一下才痛快,于是在钟会即将转身走人的时候,忽然发话了:“路过看看?看到什么,又听到什么了呢?”“看到我所看到的,听到我所听到的。”钟会也怒气陡生。谁说嵇康变了呢!简直越来越不晓事了嘛!我没有必要给他面子,同他虚掩。于是也针锋相对,说毕拂袖而去。
嵇康移居山阳,能够对人说的理由是好友山涛、向秀都是河内怀县人,离山阳很近,而且阮籍辞官后也居住在山阳附近。其实真正的动因是献帝逊位后在此寿终,嵇康就想探究山阳探究献帝。这不便对任何人说起。而且这想法也显得极具书生意气幼稚可笑。但嵇康的用事为人总不免如此。心性追求高度自由,于是被一些诗化的想像左右行为,也会让情绪被某些突发的细小变故发生极大波折。嵇康知道这样不好,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承担后果。但是嵇康不想改变和压抑约束自己,不自由,毋宁死。
山阳有山名云台,群山绵亘,沟壑纵横,更兼林深兽怪,云生雾缭,诡异幽秀。这日嵇康与阮籍、山涛、向秀、吕安约好去云台山中野宴。在山中流连跋涉一个时辰,大家赞叹着在一条溪岸坐下,布菜饮酒。吕安爽约没来。据子期说是回东平去了,好像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嵇康和子期心中就有些遗憾。只有阮籍一贯的没心没肺的样子,两手的泥也不洗,坐一石头上直叫喝酒。嵇康又记起阮籍老母死的时候,阮籍蒸了只肥乳猪,独自喝酒的模样。别人斜视骂他不孝,阮籍不言不语不管不顾,饮酒二斗,突然高呼:“完了啊!”呕血一地。旁人都鄙夷他,但嵇康知道这个曹*幕僚之子心里的苦。也知道阮籍至孝才至于呕血。嵇康最欣赏阮籍的地方是阮的狂放。阮籍同嫂子亲如姐弟,有违“叔嫂不通问”的礼数,别人拿他开玩笑,阮籍说:“礼是给我这样的人设的吗?”确实,礼法不就是某些人为了某种目的人为设置的吗?嵇康也时时痛恨世俗礼数的虚伪,但是自己绝对不可能像阮籍这样痛快做出来,说出来。
山涛坐那边显得稳健高深。山涛似乎永远处于思索状态,他的思想也就比别人深远。这家伙当年做河南从事的时候,夜里躺在床上,苦思冥想,忽然就爬起来把睡在同屋的石鉴踹一脚,说:“什么时候了,你还一味死睡?你知道太傅司马懿退隐意味着什么吗?”搞的瞌睡正酣的石鉴哭笑不得,答说:“司马太傅一走,朝中权利之争宁息,天下从此太平了呢!”山涛不愤道:“哼,你看宁静能够有几时!”山涛于是回乡隐居来了。不久司马懿果真杀个回马枪,回到朝中,先后把曹爽何宴杀了。
菜是各人在家做好用食盒带来的。菜也各显性格风味。子期的清爽。阮籍的肥甘味浓。山涛的甜淡。嵇康的鲜香。酒是用玉米烧的,凛冽冲辣。
酒过四巡,阮籍就依靠着一株大树,高声啸歌起来。狂放的阮籍唱歌也特别,情感高昂时候,他对歌词和音律就不管不顾,完全就是在长啸,他声音浑厚而且明亮,听来实在醉人!子期起初给阮籍打着节拍,慢慢的就起身舞蹈。子期的舞姿舒展,起承突兀,如鱼惊游,如鹰栖集。这几乎是他们每次野宴的保留节目。这么美妙,似乎也就没有改换的理由。
饮酒间嵇康耳朵无来由的发烧,身上皮肤也痒的烦人,心里就有些急。大家这回也不做诗文歌赋了,酒酣回家。
野宴回家,吕巽的专差早在家里等着,说主公请去东平一趟。嵇康心里虽然奇怪吕巽这样专程火急请他,但也二话不问、同长乐知会一声,就跟来人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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