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但太阳依旧选择偷懒,就这么懒洋洋藏在乌云后面,任凭地上的水渍被风吹起一阵阵涟漪。
冬季虽然已经过去,??但现在的温度还不够,??南京城本就『潮』湿,??若再缺乏太阳照耀,??地上的积水指不定要积蓄多久呢。
城外土路经过长时间的雨水浸泡,已经变成黏答答的泥潭,??南京城客流巨大,??多有南来北往的车马行人经过,??自然也有大量泥水带入城中,使得原本干净整洁的灰『色』石板路都东一块西一块沾满泥巴。
偶尔有车子压过松动的石板,立刻会有一泡黑乎乎的脏水溅起,??引来过往行人的惊呼和软趴趴的咒骂。
城中固然有专门洒扫街道的人,??奈何一直不间断的有来的泥水被带入城中,??扫也扫不尽。
这样的天气,着实不适合出,白星三人便缩在客栈房间里放空。
不冷不热的天气,??空气湿漉漉的,??好像呼吸都格外顺畅。
关外的春日干得吓人,洗好的衣裳小半日就干透了,若不及时往脸颊上涂抹滋润肌肤的油膏,??一天下来就能爆皮!
可来到这边之后,白星就再没有过这方面的苦恼。
但有利也有弊:衣服不太容易干,??被褥什么的,总觉得『潮』乎乎,每日入睡前必要用滚烫的汤婆子里里熨几遍才好……
因为答应刘玉两日后正式去家中拜访,??孟阳立刻陷入忙碌的准备之中。
这是他十年以来第一次拜访旧日亲友,自然马虎不得。
哪怕伯父伯娘体恤,可总不好空着手登门,但对方官居知府,如今的自己却只是一介穷书生,又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却又不贵重的礼物呢?
孟阳苦苦思索着。
桌边的白星和廖雁排排坐,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大盘瓜子,手边则是一大堆瓜子皮,显然两人嗑有一会儿了。
白星盯着孟阳脸上不断闪现的甜蜜又苦恼的表情,心情很有点微妙。
不过是跟刘玉见一面,吃那什么“小猪仔馒头”,他整个人就变很多。
他变得更柔软,更活泼,眼底开始闪动着细碎的水晶般的光泽。
这是以所不具备的。
他就像一只河蚌,终于肯打开封闭的蚌壳,对着他人『露』出柔软的肉。
白星自然知道为什么,替他兴,这份高兴显然很快就压过她心底泛起的一丝羡慕。
她也好想有个能让自己撒娇的人呀……
“哎,”廖雁笨手笨脚地剥着南瓜子,朝蹲在地上挠头的孟阳努了努嘴儿,对白星道,“你说那什么伯父伯娘家里有没有个同龄的姑娘,提指腹为婚,或是定娃娃亲啥的!”
说来也怪,他是耍刀的好手,可偏偏遇到南瓜子就完蛋,剥十颗未必能有五颗完好的。
白星剥瓜子的动作一僵。
对哦!
本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大户人家总喜欢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其中一方一朝落难,十数年音讯全无,但另一家还是信守承诺,直到双方重逢……
见她不说话,廖雁咧了咧嘴,又开始肆意发挥想象力,“说不定人家看他就是在看准女婿哩!哎呀你又……”
白星默不作声地给他一拳。
廖雁自知理亏,自己『揉』着肚子哼哼几声,好歹没还手,只是小声嘟囔道:“有本事,你他去呀!”
欺负自己算什么好汉!
白星瞪了他一眼,凶巴巴的,“还钱!”
廖雁:“……不就几个青团嘛,你真的小气死了!”
两人乌眼鸡似的互瞪许久,就听那边的孟阳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呀?”白星小心翼翼地问道。
廖雁的那番话到底是给她心里留点阴影,她有心想问,但又不好意思,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孟阳站起身来,无奈道:“我实在想不出可以送什么,思来想去,倒不如亲手做一点北方点心给他们尝尝鲜。”
便宜的拿不出手去,贵的送不起,还不如亲手制作,好歹是个心意。
廖雁对这方面素来不在意,白星既不精通,此时的心情不在这上面,只是随便哦了声。
孟阳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盯着她的脸瞧了又瞧,“星星,你脸『色』不大好呀,是不是没休息好?”
廖雁嘿嘿一笑,才要开口,却见白星嗖地扭过头来,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闭嘴!
她回头的力道之大、速度之快,简直像要把整颗脑袋甩出去一样呀!
廖雁眨巴下眼睛,“嘿嘿,这瓜子真好吃。”
“你要做什么,我陪你去吧。”白星放下手中的瓜子道。
孟阳点头,两人便一起往下头厨房去。
他去自家伯父伯娘家做客,自然不大方便带朋友,冷静下来之后就有点愧疚。
“真是抱歉呀星星,你们陪我过来玩,我却要撇下你们自己去做客了。”
“之在绥山州时,我们也是撇下你出去赚钱了啊。”白星倒觉得这没什么。
人本来就是自己往这世上走一遭,哪怕亲密如夫妻,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一起的么。
“这不一样嘛,”孟阳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你们是去办正事,我是去玩呀。”
白星瞧了他一眼,脑海中却忽然又浮现出方才廖雁说的混话:
“你说那什么伯父伯娘家里有没有个同龄的姑娘,提指腹为婚,或是定娃娃亲啥的……”
“嗯?”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孟阳本能地一歪头,『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白星赶紧收回视线,摇摇头,“没事。”
人家刚刚相认,自己怎么好问这样的问题呢?
若是没有,岂非显得自己小气?
若是有……
想到这里,白星忽然觉得气闷闷的。
她觉得自己都不大像自己!
以前的白鹞子可不会为这种虚无缥缈的浑烦心,如今是怎么?
两人相处这么久,彼此对对方的小习惯小动作烂熟于心,见此情景,孟阳越发意识到对方肚子里憋着,可也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说……
会是什么呢?
俩人各怀心思,就这么到了小厨房。
孟阳自掏腰包买了些材料,撸起袖子洗干净手,准备开始。
按理说点心是当日的才好吃,距离去做客还有两日工夫,倒不必这样着急。
只是他想做点以没亲手做过的京味点心,自己不敢保证是否成功……
白星已经许久没见他亲自下厨了,当即顾不上追究什么未婚妻不未婚妻的,立刻熟练地搬了个小凳子坐下,“你要做什么呀?”
孟阳想了下,倒出来许多红枣泡上,闻言笑道:“我想做枣花酥、驴打滚,不过……想的是挺好的,可到底能不能成,我不好说。”
这两样点心好像是他小时候吃的最多的,如今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至于其他的,大多都已模糊。
白星点头,“你可以的。”
她觉得书生简直无所不能,只要他想做,就一定能行。
然而……
“大黄米面?”大厨听得直瞪眼,连连摆手,“小先生,您这可是难为我,这时节这地界我们给您哪儿捣腾那个去!”
得亏着他见多识广,不然这听都听不懂!
大黄米面本来就是北方部分地区专门用来蒸黄年糕或者做某些特定黄糕饼点心才会用到的一种面粉,『色』黄、黏『性』极大,因为如此,用途相对较小,每年产量也不,大多都只是年后流通一段时间,过就没。
如今这个时节,在北方都不好找了,更何况还是南京城呢!
刚立大旗就被脸的白星:“……”
至于这么快吗?
孟阳无奈,心想得亏着提准备,不然临阵磨枪可不抓瞎了吗?
没奈何,只好换成牛舌饼。
谁知又遇到了困难。
人家给银子的,却还要啥啥没有,大约那大厨自己挺不好意思的,挠着光头道:“咱们做菜用麻酱不多,剩的那点儿前儿已经用没,要不,我去外头给您找找去?”
后厨干活热得很,为了防止头发掉到菜锅里还要带帽子,许多南方大厨都受不住,选择直接剃光头,既方便又凉快。
这家酒楼就够大了,尚且如此,头那些估『摸』着情况也差不多。
孟阳一琢磨,“那你们有芝麻吗?”
“这个有!”好算问到一样有的,大厨看上去比孟阳自己更兴奋,忙不迭跑去抱了一大罐子来,“您要用多少?”
用多少……说实在的,孟阳自己没数呢。
他干脆直接把那一大罐都买下来。
反正费一通事,倒不如都磨麻酱,好吃的多做些牛舌饼给星星和雁雁吃,再有多余的麻酱还可以涮火锅嘛!
『潮』湿的天气最适合汤汤水水吃一顿,然后发一发汗啦。
做麻酱的过程稍微有点繁琐,但成品绝对超乎想象,所以孟阳恨不介意多费点功夫折腾。
酒楼采购很上心,这些芝麻颗颗饱满晶莹,显然是上等好货,孟阳用清水泡一回,愣是没泡出几颗空壳和稗子来。
泡好的芝麻就可以上干锅炒,因为芝麻本身就很小,一不留神就容易炒糊,而但凡里面出现一颗糊的,就很容易影响到其他的。
热气腾腾直冒,很快就把孟阳的脸烘得红彤彤,额头和鬓角沁出汗水。
热力一度扭曲了空气,叫人呼吸困难。
但孟阳却一点都不敢分神,生怕功亏一篑。
好在他胆大心细,最适合干这样的活儿。
炒好的变得很酥很脆,用指腹轻轻一捏就碎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好像多喘口气,整个人都要被熏透了似的。
芝麻要马上摊开放凉,不然很容易影响口感。
白星已经默默地帮他把小石磨刷干净,两人一个往里孔里倒芝麻,一个轻轻转动着石磨。
石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很快,上下两层磨盘的缝隙间就流淌出粘稠的汁『液』。
这是芝麻中富含的油脂混着被碾碎的芝麻酱。
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明显,偶然有人路过小厨房,甚至都忍不住探头进来瞅一眼。
借厨房做饭炒菜的多得是,可借厨房磨麻酱的,嘿,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多稀罕呐!
白星吸了吸鼻子,脸上浮现出沉醉的表情,由衷慨道:“好香呀!”
孟阳也学着她的动作吸了下,“好香呀!”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
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却好像叫他们又回到了熟悉的桃花镇,回到了曾经无数次做饭的时候。
那么一大罐子芝麻,统共也才磨出来一大碗,剩下的还有许多粘在磨盘之间,棕黄『色』的莹亮一片,看上去非常诱人。
芝麻酱极其黏稠,只有表面一层被透明的芝麻油浸透,变成稍微稀薄一点的酱汁,在石磨表面龟速流动。
芝麻的价格远超寻常五谷杂粮,孟阳舍不得浪费,拆开磨盘,用干净的小勺一点点刮下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把沾满芝麻酱的勺子递给眼巴巴看着的白星。
后者抿嘴儿一笑,迫不及待地接过,直接把勺子放到嘴巴里『舔』下。
哇!
吃起来简直要比闻着更香十倍!
唇齿间弥漫着的油脂浓郁得好像化不开,呼吸间都是喷喷香。
孟阳摇头晃脑道:“这样新磨出来的麻酱蘸涮肉最好吃啦!”
白星咬着勺子提议道:“那晚上我们吃火锅嘛!”
好久没有吃火锅,现在意外提及,就好像羊群里蹦出一头活驴来,再压不回去了。
孟阳看着那一碗宝贵的麻酱,在心中进行激烈却短暂的天人交战,“好呀!”
他如今是数十两身家了呢,既然星星喜欢,自己再买了芝麻磨不就好吗?
于是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
刚磨好的麻酱一半留出来做牛舌饼,另一半留着晌午涮锅子吃。
嘶溜~
比起从驴打滚道牛舌饼的艰难变迁,枣花酥就顺利多。
本地人爱酥皮点心,所以制作酥皮所需的一应材料都是齐备的,那头的厨子见他们出手大方又不闹幺蛾子,甚至还主动帮忙把油酥皮『揉』好,倒叫孟阳惊喜一回。
大厨就笑,“小先生忒客气,这又算得什么呢?您若要鱼时,我们还片鱼片给您呢!”
孟阳眼睛一亮,笑道:“鱼倒不必,只是晌午想吃个涮锅子,劳驾您帮忙准备些肉片。”
“这个容易!”大厨拍胸脯道,“各『色』肉都是齐备的,鸡鸭鱼牛羊猪,您要什么咱都有。”
毕竟是大省府里的大酒楼,哪怕不是寻常日子,是有牛肉可卖的。
孟阳和白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狂喜,先就张口订一斤牛肉。
三人都是能吃的年纪,又因长途跋涉强健体魄,胃口越发好了,只怕这一斤也算不得什么。
两人脑袋挨着脑袋,非常严肃地讨论了一回,终究是把牛肉的分量提到二斤,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做点心去了。
嘿,有牛肉吃啦!
其实牛舌饼和枣花酥两样点心的制作都还算容易,难就难在孟阳是头一回用南边的烤炉,火候、时间完全不清楚,头两炉要么火候不到,要么干脆半边黑漆漆……
孟阳颤抖的手在上空虚虚拂过,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这得糟践了多少银子,简直痛得流血。
“哎你们家菜糊啊!”正好头有客人来点菜,闻见味道后机警地对小二道,“这靠谱吗?”
小二就赶紧解释,说是后头有人包厨房做饭云云。
好说歹说,那客人总算揭过去,只还忍不住嘟囔,“有这糟蹋的银子,什么饭菜点不到啊,干嘛费那个劲!”
小二抹了抹头上急出来的汗,望向小厨房的目光中也充满了期许:
劳驾小先生您赶紧成功吧,再这么下去,咱们的客人都要给您吓跑啦!
单纯就资质而言,孟阳真可谓天之骄子,可以说从小到大想做什么事时,都很容易成功,显然今天一连两次的烘烤失败给他造成极大打击。
桌上那些黑乎乎的点心咧着大嘴,幽幽散发着焦糊味,仿佛在肆意嘲笑。
小样儿,知道厉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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