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鸣一愣,快步迎了上去。站在门洞旁的男人正是他的小舅王涛。自己母亲家人口比较简单,只有兄妹三个,大姨在甘肃那边随军,小舅行三,目前在拖厂上班,已经混到了小管理层,也是他们家现今在L市唯一的亲戚。当年父亲因为奶奶的医疗费跟农村那帮姑姑们闹翻后,就只剩小舅还跟家里有些来往。
“豆豆。”王涛也看到了陈远鸣,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下学了,现在成绩怎么样?”
“还好。”陈远鸣敏锐的发现对方情绪不太好,犹豫了一下,“我妈应该到家了,到家里坐会儿呗,她……”
“没事,我刚从你家下来。”王涛打断了陈远鸣的话,挥了挥手,“时候不早,我也该回了。你好好学,别让你妈太操心。”
没头没脑说完一番话,王涛骑上了自行车,沿着颠簸的小路离去。看着对方的背影,陈远鸣愣了半晌,走上楼去。
家里只有王娟一人,大晚上了还没生火,她正呆呆的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听到了推门声,她浑身一个激灵站起了身。
“回来了。”笑容立马浮上面颊,但是由于太过僵硬,不太像笑模样了。王娟掩饰性的垂下眼帘,“妈今天下班晚了,这就去做饭,你爸还在厂里加班,就咱俩……”
“妈,我在楼下看到小舅了……”陈远鸣轻声说道,“家里是不是有什么……”
“瞎说啥呢。”王娟轻轻拍了一下陈远鸣的胳膊,“你舅舅只是找我商量点事,你个小孩子家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好好学习。”
说着她推门走了出去,开始点火做饭,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然而陈远鸣却无法忽视对方泛红的眼眶。在原地站了一会,他放下书包,在床边坐下。
其实在印象中,陈远鸣对15、6岁时家里的情况不算太了解,只记得自己快小学毕业时奶奶突然重病,为了看病借了好大一笔外债,足有几千块,但是最后人还是没救回来。家里则从让人羡慕的双职工家庭变成了彻底的困难户,亲朋好友被借了个遍,虽然那时人都厚道,但毕竟谁都不富裕,追债一来二去就闹僵了关系。
为了还债,父母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没时间也没兴趣管教孩子。他算是第一代独生子女,身边没有兄弟姐妹,在学校又被欺负,长期因家人的无视和误解倍感痛苦,这个家不知不觉中就变得不成个样子,冷漠疏离。上辈子他从未在父母嘴里听到过家里的情况,也从未真正得到过父母的关注,直到94年母亲被卷进厂里的盗窃案,直接下岗时,他才按耐不住北上打工……
不过在上辈子,家里和小舅家关系确实不怎么样,小舅和妗子根本就不上家里串门,似乎有什么严重的矛盾。只是造成两家恶交的到底是什么呢?
吃饭、温课、闲聊、洗漱……一直到睡觉,陈远鸣也没能从母亲嘴里套出话来,看了眼还在一旁安静补着衣物的母亲,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睡去。
这一觉睡到了半夜,再次被梦里的惨状惊醒时,陈远鸣照例还是选择了静静躺在床上缓气。只是轻喘了几口气后,他突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对话声。
这时已经是凌晨,早就过了下夜班的时候。陈远鸣不动声色的侧过点头,偷听对面传来的窃窃私语。
“……要不先挤点钱拿去?”一个女声说道,音量非常微弱,有点忐忑不安。
“哪来的钱?”另一个声音疲惫的回了一句,“刚还了亮子五百块,这俩月生活费都要再省了。”
“可是小弟说圆圆真不能再拖了,当年如果不是为了给你妈治病……”声音里有了点哭腔,“你那几个妹妹,你就不能让她们出点吗?那不是她们妈啊!”
“小声点。”很长一段沉默,“玲玲儿子今年刚上高中,她家实在是……丽丽跟她男人那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开口啊?”
“你开不了口,我就能开口吗?当年要不是小涛帮咱家一把,哪能撑过去。如今圆圆腿都伤这么久了,再不治真要落下病,你让我怎么对得起他家两口子?”
“……我下个月换两班倒,还有加班费,再加上攒那点学费也……”
“学费不能动!我听人说了,豆豆的成绩绝对能上一高的,一高那学费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不够怎么办?!”
“不是还有两三个月呢嘛!”声音稍稍大了点,带出了些固执,“再等俩月总能周转开……”
“陈建华!那可是你儿子!万一上不了高中,你让他跟你一样当一辈子工人吗?”
“我就不想让他上高中,考大学?!你倒说说还有什么办法?大学学费多钱你打听过吗?现在你弟还追着要钱,你让我怎么办?”
“去跟丽丽说啊!当年她就该掏的,玲玲好歹还掏了点,她一个大姐怎么能……”
“要去你去!”
“好!我去,拉下脸也要去!你倒是别再给我扯后腿,不说一两千,七、八百总该有啊!”
“她都快过不下去了,万一离婚净身出户,你让她拿什么给你,你也能张开口!”
“陈建华!”
听的时间太久,陈远鸣忍不住动了一下脖子,荞麦皮枕头发出了一阵细微的沙沙声。身边两个声音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陈远鸣轻轻侧翻了半个身,把脸朝向了窗外。又过了很久,背后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
“反正我儿子得上大学,我家豆豆多聪明,比你有出息多了!”
窃窃私语慢慢低落,最终化作一片寂静。陈远鸣两眼睁得很大,直愣愣的看向窗外,窗帘还是那么薄,根本遮不住皎洁的月色。在那片晃眼的光线中,他久久无法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