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跃身投入他的怀抱。拴在链条上的皮包敲中她的臀部。重重的敲击,紧紧的拥抱,她嘴上的热烈而急切的亲吻,几乎全都没被感觉到,因为她已是灵魂出窍,眼神迷乱。
“小儿子在哪儿?”拜伦问她。
她紧紧捏住他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象是要把她的惊喜交集的爱情全部集中到她紧攥着的掌握中去。她拖着他绕过餐室外面阴暗的走廊,转了几个弯。这套住房的里屋正在闹翻了天:这是一间大卧室,男孩子们笑着嚷着追逐小姑娘,姑娘们厉声尖叫着四处躲藏。一个小女孩坐在床上,抱着一个穿干净蓝水手衫的小孩。
“那儿。他就是你儿子。”
从餐室里传来众口一声的合唱:小小山羊做小贩,宝宝也干这行当。
葡萄干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宝宝。
拜伦站着目不转睛地看那婴孩。孩子们看见了他,便都站着不跑了,他们的喧闹也安静下来。娜塔丽使劲克制住自己,才没哭出来,只问了一声:“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他很象我。”
“上帝,瞧你说的!他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小塑像。”
“我抱他起来他会害怕吗?”
“试试看!”
拜伦穿过静悄悄的孩子们,走向那婴儿,把他抱了起来。“喂,孩子。我是你爹。”
松手交出小孩的那姑娘皱起眉头,因为听不懂英语。路易斯瞧瞧妈妈,又瞧瞧爸爸,把两只小手放在拜伦的腮帮上。
“他是个沉小子,”拜伦说。“你是用什么东西喂他的?”
“我跟你说了你会不相信。章鱼。鸥鸟。什么都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涌出来的泪珠儿,他用手指背去揩拭她的面颊,她方才感觉到又湿又滑。“他已经是个走天下的人了,你知道。吃下肚的山羊奶和干酪也不知道有多少了。拜伦,你欢喜他吗?”
“他是个棒小子,”拜伦说。
别的孩子们都在看着,都在听着,没人交头接耳,也没人露出笑容,一张张小脸都是神情严肃而充满好奇。娜塔丽仿佛也看得见他们睁得大大的一本正经的小眼睛里所见到的拜伦:一个身材高大、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基督教徒,面容刚强,一身外国服装,还有一个皮袋子用链条拴在手腕上;他的外貌和言语都不属于他们本族人,但却俨然是一副做爸爸的神气,把一个他们自己人抱在手里。
“来。你得先见见埃伦!然后我们再到我的房间去说话,我的上帝,我们总该有话要说吧!你得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到现在还吃惊得合不拢嘴呢。”她把孩于接过去,皮公文袋在他们两人之间晃荡。“拜伦,这是什么东西?”
“过一会儿我也会把它说给你听的。”
拜伦在餐室里出现,引起了经久不息的、象开了锅似的轰动。醉醺醺的埃伦大喜过望,激动地用意第绪话向大家说明——“娜塔丽的男人从美国来,是美国海军!”——众人喷喷议论,挨个儿握手道好,在拉宾诺维茨旁边摆上一个新的座位,添给他们一道道菜和一巡巡酒,在拜伦硬咽下去几口他根本不想吃的食物的时候那一阵用意第绪语唱的情绪热烈的欢迎曲——所有这些都得占去时间,可是谁也推不掉犹太人的殷勤好客。
娜塔丽抱着路易斯站在门口,看得出了神。他就坐在门德尔松一家人中间,她的拜伦。亨利。饭桌上点起了八支斋戒日的蜡烛,其中有两支是她亲手点燃的——这真是她有生以来最不可思议的场面。尽管他显然不很自在,可是对于来自四面八方的意第绪语的祝贺恭喜,他还是一面听着杰斯特罗给他翻译,一面作出亲切热情的回答,而所有在场的人都在热情洋溢地接待他。他是她的丈夫。凭这一点就够了。他还是美国海军的军官。虽然美国领事馆驳回了有些人的申请签证,那也没关系。他们也跟法国人一样,跟大多数欧洲人一样,都在等待着美国人对希特勒发动反攻,如同他们笃信上帝的祖先等候着救世主的降临一样。象闪电一般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们跟前的拜伦,他们似乎并不觉得奇怪。美国人本来就是超人嘛。反正各种各样令人吃惊的事在这些人看来都成家常便饭了;生活已经陷于混乱,不见得有哪一桩事情和别的事情相比会显得格外出奇。
拉宾诺维茨和拜伦之间的泪不相同使她深有感触,这两个男人此刻正在蜡烛光中比肩而坐,因为现在已经停电。矮胖的巴勒斯坦人面色白皙,两肩低垂,尽管他现在心情平静,他的表情也是一种疲惫、悲哀和决心的混合体,他和拜伦显然不是属于同一个民族。她的丈夫则有一个美国人的眼光明亮、充满自信、不脱稚气的神情。他的脸上添了一番有过新经历的痕迹,至于到底是些什么经历,还有待于听他介绍,不过这个拜伦。亨利即使活到九十高龄,即使一生都过着艰苦岁月,他的相貌也决不会跟阿夫兰。拉宾诺维茨相象。
“对不起,我该告辞了。”拜伦站起来。他们也不挽留,只是响起一片再见声。娜塔丽抱着路易斯,把他带到墙壁上堆满了黄封面存书的小房间。门德尔松太太凭借梳妆台上燃着的一支长蜡烛的光亮正从壁橱里拿出埃伦的睡衣睡裤和晨衣。惯常是埃伦睡的双人床已经铺换一新。娜塔丽的小床已经收起拿开。“你叔父上别处睡了,祝你们节日好,再见,”她一口气说出这一串意第绪话便走掉了,不给娜塔丽一点儿时间笑一笑,红一下脸,或是道一声谢。
“我一个字也不懂,”拜伦说“她可真是个好妇人。那门是怎么锁的?”
“有两道闩,”娜塔丽有点犹豫地说,她正在把张口打哈欠的路易斯放到童床上。
“好,锁上它。”他用一把钥匙从手腕上解开链条,随手把皮包扔在椅子上。“我是个临时外交信使,娜塔丽。所以我才带着这玩意儿,所以我才上这儿来。我的工作是在直布罗陀的一艘潜艇维护艇上。我从八月份以来都在那儿。”
“你是怎么干上这个差使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还有——哦,亲爱的——”
“都是恰好碰上的。”他一下把她搂在怀里。
她听任他紧紧搂抱她,不住地吻她,尽管她自己都快要全身麻木了,她一心只想使他快活。她想起了如果两口子马上就急匆匆地相亲相爱,她所穿的令人作呕的内衣可就要暴露在他面前;都是些粗厚的灰色棉织品,在锡耶纳所能买到的,只配母猪穿。她所珍爱的在里斯本买的女式内衣仍然带在身边,可是她又怎能使他暂且住手让她换上内衣呢?娜塔丽巴不得马上就赤条条地在旧地毯上躺下,她的心头洋溢着不胜惊异的仰慕和感激之情,但是有一点却是她办不到的,那。就是情欲冲动。他象一颗炮弹一样嗖的一声射回到她的生活中来了;没想到他的热吻停止了,他的拥抱也放松了。“娜塔丽,那娃娃在瞧着我们。”
路易斯确实站起来了,两手抓住童床栏杆,神情活泼地看着他们两人。
“哦,没关系,他不过是个一岁的娃娃,”她嘀咕一声。“他就象一只烷熊那样好奇。”
“烷熊,见鬼。他的神气好象是在把一切都记下来似的。”
娜塔丽忍不住一阵笑。“也许是这样,亲爱的。他也有一天会轮到的,你明白。”
“说实话,我觉得别扭,”拜伦说,两手放掉了她。“说来古怪,可是一点不假。那娃娃长了一对大人眼睛。”
“确实,亲爱的,”娜塔丽说,她竭力想不出声地深深缓一口气“我干嘛不把他洗干净了上床呢?你不在意吧?我们可以谈一会儿,也好让我对你更亲近一点。”
“很好,就这么着。你想得比我好,我是打算把童床象鹦鹉笼子一般遮盖起来。”
“你瞧,亲爱的,你总得定定心,”她又笑了。拜伦跟她戏谑一向都使她觉得开心,而此刻她的神经却绷得象琴弦一般紧。“这一番动作显然使他觉得十分新奇。”
“我想也是。他真的会走路说话了吗?”
她把他从童床里抱出来,让他两脚站在地上。路易斯歪歪倒倒走了几步,抬头看着拜伦,等他喝采叫好;看得出来,他对此已有很大爱好。
“表演得好,小乖乖。现在你再说点什么。”
“哦,那你可听不懂他。”她抱起路易斯,在屋角的一个洗涤盆里把他脱光了给他洗身。“他叽哩咕噜把意第绪话、意大利话和法国话都混在一起了。”
“我倒爱听一下。”
她有点含羞地斜瞥他一眼,说道:“你的模样真帅。”
“你可长得更加美了。”
她觉得浑身甜滋滋的。“你爸爸呢,华伦呢?你收到他们的信吗?他们都好吗?”
“华伦?这是怎么回事?红十字会没把我的信转到吗?我给斯鲁特的信里也说了华伦?”
他刺耳的语调使她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朝他看。“我在五月里收到你最后一封信。”
“华伦死了。他是在中途岛战役中死的。”
“哦,哦!亲爱的——”
“他得到一枚死后授予的海军十字勋章。”看了一眼手表,拜伦开始在这斗室里来回踱步。“瞧,去巴塞罗那的火车半夜里开车。离开现在还有四个半小时。你得考虑收拾东西了,娜塔丽。你用不着带上许多东西。里斯本买东西仍很方便。”
她觉得莫名其妙了“收拾东西?”
“埃伦得在这里等着总领事替他办好手续,我要把你和孩子带走。”
“什么!我的上帝,拜伦,是总领事说你可以带我们走吗?”
“我们现在就上他们那儿去。”
詹姆斯。盖瑟也跟门德尔松家的那些寓客一样是个见怪不怪的人。战争年头的马赛本来就已成了一锅上下翻腾的大杂烩:政治上的狗苟蝇营,钱财上的巧取豪夺,种族和国籍的混淆纠缠,离乡背井的难民们的苦难和悲剧,以及自从非尼基人时代以来就已盛行在地中海沿岸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所以和盖瑟的例行公事相比起来,什么离奇曲折的剧情和阴险诡秘的故事都要黯然失色。这还不过是指他的合法的职务而言。至于他和各种抵抗组织打交道的隐蔽活动中的经历用阿就跟流行的电影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没那么引人入胜而已,因为这种演出都是缺少饱人眼福的色情镜头的。总而言之,在他任职马赛的两年中,如他自己爱说的那样,他几乎什么都见识到了。
话虽如此,拜伦。亨利的故事却也是一件新鲜事儿,此时盖瑟已换上睡衣睡裤,外罩一件晨服,在日记簿上写下这一番经过,忽然听见敲门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是亨利中尉,臂下夹着皮包。
“对不起打搅您了,先生。”
“你又来了?”
“先生,我的妻于和孩子都在楼下。”
“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街上走,又没证件?”
“拉宾诺维茨和他们一起。”朝下看了一眼总领事穿睡裤的双脚,拜伦说“我现在闯进来,真对不起,先生。”
“不要讲客套了。叫他们都上来,快。”
亨利夫人手里抱着孩子进来,向他会心地嫣然一笑。虽然她的衣着陈旧,头发也没梳理匀整,她浑身是一副慌乱狼狈相,可是看上她一眼便使得潜艇军官的富于浪漫色彩的事迹容易为人理解了。难怪有一个男子汉为了她踏遍天涯海角!她抱在手里的俊美的婴儿便是中尉的一个襁褓中的翻版。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没精打采地跟在亨利夫人身后进来,显得异常地精神委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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