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是,艇长。”
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的长汽艇闪闪发光,艇上的绳索一概是白色,艇内的坐垫也全是白皮的。这时候,它从潜艇旁噗噗地驶去。汽“艇的奢华表明了父亲的新身份,这使拜伦感到说不出地高兴,不过他脑子里主要想到的是父母离婚的事。梅德琳曾经写信给他说,她”很早以前就看到苗头了“。拜伦没法明白她的话。直到接获罗达写来的伤感、甜蜜的长信以前,他始终认为父母的婚姻是一个坚如磐石的事实,的的确确是圣经所谓的”一体“。很可能,母亲生性轻浮,确有不是的地方,可是父亲从伦敦写来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话还叫他迷惑不解:”我希望你母亲幸福。我的生活中偶然也有了变化,最好等有机会面对面谈谈,这样比笔谈好。“
现在,他们就要面对面了。就父亲来说,这会是很尴尬的,或许是痛苦的,不过“梭鱼号”艇长的身份至少该使他感到惊讶而高兴。
“衣阿华号?值日官的值勤簿上记载着:十七时三十分,少将的客人将要到达。由副官陪往司令室。但是十七时二十分,少将亲自走来。眯缝着眼睛朝南边的停泊地望去。在台风过去后的绚烂天气里,落日映射出一团红光,珊瑚岛上耀眼地光彩灿灿。值日官难得看见亨利少将走这么近,这个称作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的脸色苍白的权力人物,是一个矮胖、整饬、头发斑白的人。他冷冰冰地呆在一旁,一语不发。汽艇靠拢船身;一个身穿又皱又脏的灰军服高个子军官快步跑上舷梯,使牵链铿锵作响。
“请您准许我登船。”
“准许。”
“您好,少将。”穿灰军服的军官没露出笑容,很利索地敬了一个礼。
“喂。”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漫不经意地回了一个敬礼,一面对值日官说“请在船上的航海日志上把我的客人登记下。潜艇第二零四号‘梭鱼号’艇长,美国海军预备役少校拜伦。亨利。”
值日官瞥了瞥父亲,又看了看儿子,很大胆地咧开嘴笑了。少将也淡淡地回笑了笑。
“你什么时候升任艇长的?”他们离开后甲板时,帕格问。
“按实在说,不过是三天以前的事。”
父亲的右手短暂地紧紧捏了一下拜伦的肩膀。他们跑步登上了炮廓内的扶梯。“您身体情况很不错,”儿子气喘吁吁地说。
“我干这工作,随时会突然倒下,”帕格呼呼喘着气说。“不过我将会是葬身海底的最健康的人。到我的舰桥上来看一会儿。”
“啊!”拜伦手搭凉篷,环顾了一下。
“从潜艇上你看不到这种景象。”
“上帝啊,那可看不到。这是不是超过了历史上的随便什么场面呢?”
“艾森豪威尔渡过海去进攻诺曼底,他的舰队比这还要庞大。不过就打击力量来说,你这话很对,世界上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强大的力量”
“再说,瞧瞧‘衣阿华号’的规模!”拜伦向船尾看去。“多么壮丽的景象啊!”“嘿,勃拉尼,这条船造得非常精密,象一只瑞士手表。也许咱frl果会儿上各处去看看。”
帕格还在体味这件使人惊讶的事情的意义。一条潜艇的艇长!拜伦越长越出落得象死去的华伦了,只是脸色太白一点儿,动作大紧张一点儿。
“我时间相当紧,爸爸。”
“那么咱们进去吃晚饭吧。”
“一切布置得真漂亮,”他们走进司令室时,拜伦说。阳光从舷窗外面直射进来,使外边那间气象堂皇的舱房十分轩敞。
“都是这个职位给带来的。比在华盛顿担任工作强。”
“我得说——”拜伦停住,睁大眼睛望着办公桌上那个银镜框里的照片。“那是谁?”帕格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转过脸来对着父亲。“基督啊,那不是帕米拉。塔茨伯利吗?”
“是的。这件事说来话长。”帕格本来没打算把这件事这样透露出来,但是如今拜伦已经知道了。“咱们吃饭的时候,我来细说给你听。”
拜伦把右手向上一扬,手掌和手指全僵直地平摊开来。“这是您的生活。”他从胸前的一只口袋里很费力地抽出娜塔丽和路易斯的那张快照。“这件事我信上大概向您提过啦。”
“嗅!红十字会转来的照片。啪格热切地细细看着。”拜伦,他们俩看样子都很好。这孩子多高大啊!“
“这是六月里照的。六月以后,天知道出了些什么事。”
“他们是在一片运动场上,是吗?后边的那些孩子看样子也不错。”
“是呀,就眼下的情况看,叫人很兴奋。但是红十字会一直没理睬我写去的好几封信。国务院还是丝毫不起作用。”“帕格把照片递还过去。”谢谢你。瞧见这张照片对我的心情大有好处。你坐下。“
“爸爸,我也许喝一杯咖啡就得赶回去。我们五点钟出击。我有一个新来的副艇长,而且——”
“拜伦,吃饭只要花十五分钟。”帕格朝着会议桌把手一摆。桌子的一头已经放好两个位子:洁白的餐巾、银餐具和瓷杯碟,还有一只花瓶,里面插着小校的鸡蛋花。“你一定得吃。”
“好,假如只要花十五分钟,我就吃了再走。”
“这我来招呼着办。”
帕格大踏步走出舱去了。拜伦在他办公桌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怀疑不信地凝视着那只旧银镜框里的照片。过去,从他有记忆的日子起,这个镜框里一直就放着他母亲的照片。
儿子们接触到父亲性生活的实际时,总觉得很不自在。心理学家们永远无法分析这种种理由;他们想分析,不过这很明显的是人之常情。倘若镜框里放的是一个跟他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的照片,拜伦也许能承受这一震动。可是镜框里竟然是帕米拉。塔茨伯利,过去跟娜塔丽在巴黎放肆地寻欢作乐的一个姑娘!以前,拜伦因为她那样照顾他父亲,曾经觉得她很不错。虽然如此,他曾经感到怀疑,特别是在直布罗陀,不知道这样一个热情俏丽的女郎——在地中海那个盛夏的日子里。帕米拉穿得很单薄,只披了一件没有袖子的白纱上衣——怎么会一心一意追随着一个老年人。她一准有一个情人,他当时这样想,假如不是有好几个的话。
她的照片放到了父亲的桌上,放进了那只镜框,这勾起了赤裸裸的性生活、不相配的性生活,同床共寝、战时伦敦的性生活这种种丑恶的幻象。眼下,她从照片里睁大两眼盯视着,显示出了帕格。亨利的弱点,说明了这次离婚的原因。在他自己和娜塔丽给战争弄得分离时,想到自己一贯崇拜的父亲竟然跟一个和娜塔丽年龄相仿的姑娘在伦敦一张卧榻上喘息、胡闹,这实在太难堪了!拜伦决计保持沉默,在第一个可以走的时刻就赶快离开这艘战列舰。
“快吃,”父亲说。
他们在桌旁坐下;那个笑嘻嘻的菲律宾勤务兵端上两碗香喷喷的鱼汤来。因为就帕格说来,这是极为难得的时刻——他本人是一个将级军官,拜伦是一个潜艇艇长,两人以这种新身份第一次会面——他低下头去,做了一篇出自衷心的、长长的感恩祈祷。拜伦说了“阿门”接着在大口把汤喝下时,一句话也没再说。
这并没什么特别。帕格跟拜伦说话一向总很费劲儿。他呆在面前就很令人满意了。帕格并没认识到,帕米拉的照片在儿子心中引起了一场剧烈的震动。他知道这是一件没意料到的事,是一件使人窘困为难的事;他打算加以解释。为了把谈话再进行起来,他说道:“晤,我顺带问一声,你在整个潜艇舰队中是不是第一个预备役的艇长呢?‘”不,到这会儿为止,有三个这种身份的人负责指挥一艘潜艇;穆斯。霍洛韦刚接下’蝶鱼号‘。他是第一个奉派负责一艘舰队船艇的。当然,他从前是耶鲁大学海军预备役军官训练团的成员,又来自一个海军世家。我猜想,是您的儿子这一层对我可没害处。“
“你得做出成绩来。”
“晤,卡塔尔。埃斯特早就认为我合格了,不过我还没当上一艘巡洋舰的见习舰长,而且——出现的情况是,我的艇长在西布图外边的停泊地病倒啦。”拜伦很乐意在这段时间里尽谈点儿跟父亲的私生活毫不相于的事。“一天早晨醒来,忽然发烧,不能走动,一走动就痛得要命。他硬撑了一星期,吃了些阿司匹林,但是后来,他设法去攻击一条货船,结果没把工作搞好。这时候,他显然病得很厉害,于是我们就直接驶到这儿来,没回到塞班岛去。他们在‘安慰号’上还在替他抽血验血。他半瘫痪了。我原来以为太平洋潜艇司令部会用飞机送一个新艇长来,可他们只派来了一个副艇长。我接到命令,真叫我大吃一惊。”
“说到吃惊的事,”帕格说,把谈话引向帕米拉身上“莱斯里。斯鲁特那家伙大概死啦。你记得他吗?”
“斯鲁特吗?当然记得。他死了吗?”
“这是帕姆给我的消息。”帕格细说了一遍自己约略知道的、斯鲁特牺牲掉的那次空降任务。“这怎么样?你想得到他会自愿去执行一项分外危险的任务吗?”
“您还有妈妈的照片吗?”拜伦说,一面看看手表,把吃了一半的食物推开。“您要是有,我就拿去。”
“我有,不过不在这儿。让我来把帕米拉的事告诉你。”
“要是说来话长,那就别说吧,爸爸。我非走不可啦。您和妈到底怎么了?”
“孩子,都怪这场战争。”
“是妈提出要离婚,好去跟彼得斯结婚?还是您为了她想要离婚呢?”拜伦用大拇指着力地朝那张照片指了指。
“拜伦,不要找出一个人来责备。”
帕格没法把真情实况告诉儿子。听到事实真相以后,拜伦大概会原谅他,瞧不起自己的母亲。这个神情严肃的青年潜艇军官是~个丁是丁、卯是卵的道德主义者,就和自己在大战之前一样。不过帕格已经不再为柯比的那桩事责备罗达了,他只为她感到难受。这种细微的差异是随着年龄增大,心情变得较为沉郁,对自己看得较为清楚以后才逐渐产生的,所以这一点拜伦目前还办不到。儿子的沉默和他那张发僵的脸使帕格感到很不安。他于是又说:“我知道帕米拉年纪还轻。这叫我觉得不太合适,整个事情也许并不会成功。”
“爸爸,我不知道适合不适合当指挥官。”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给了帕格一个沉重的打击。
“太平洋潜艇司令认为你合适。”
“太平洋潜艇司令看不见我的内心。”
“你有什么问题?”
“在战斗的紧张中可能情绪不够稳定。”
“你在最最紧张严重的情况下生性向来冷静。这一点我知道。”
“生性也许是这样。可我目前的情况很不正常。娜塔丽和路易斯经常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华伦死啦;我是您剩下的一个儿子。再说,我是个预备役的艇长,是第一批中的一个,这是人家容不得的。我一直在学您的样,爸爸,或者不如说,尽力想学您的样。今儿我上这儿来,本来想请您给我打打气。可是相反——”他又用大拇指朝帕米拉的那张照片指了指。
“我很难受,你这样看待这件事,因为——”
“敢作敢为的指挥官一向不多,”拜伦不理睬父亲的话,一个劲儿说下去,这是他以前从来没做过的。“我就因为敢作敢为,所以给看得很有价值,这我知道。麻烦的是,我对这整个事情的兴趣正在减退。这张照片”——他摸了一下胸前的口袋——“简直使我要发疯。要是娜塔丽听了我的话,在法国一列火车上冒险呆上几小时,她如今已经回到国内了。老记着这个并无补于事。你们的离婚也无补于事。我的情况不是顶好的,爸爸。我可以领着‘梭鱼号’驶回塞班岛,然后要求派人来接替。再不然,我可以根据命令,到福摩萨外面去为空袭执行救生员的任务。您认为我该怎样呢?”
“只有你可以做出决定。”
“为什么?您过去不是愿意替我决定我的一生吗?倘使您没极力要我进潜艇学校——倘使您没在我向娜塔丽求婚的当天乘飞机飞到迈阿密,在她坐在一旁听着的时候硬逼我作出决定——那么她也就不会回到欧洲去。她和我的孩子现在就不会呆在那儿,如果他们事实上还活着的话。”
“我对自己当时所做的事很后悔。那时候,那样做似乎是对的。”
这句话使拜伦眼圈红了。“得,得。我来跟您说,我絮絮叨叨向您讲这些话,这就是我情绪不稳定的一个很糟的症状。”
“拜伦,我自己情况不好的时候,就要求到‘诺思安普敦号’上去。我发觉在海上指挥使生活比较好受点儿,因为这个工作可以使人全神贯注。”
“我可不象您,我不是职业军人。再说,一艘潜艇又是一个重大的责任。”
“要是你驶回塞班岛去,你本来可以救起的有些飞行员也许就会在福摩萨外面淹死。”
沉默了一会儿后,拜伦说:“我最好还是回到我的船上去。”
他们走到舱外落日余晖映照着的和煦、爽朗的后甲板上,并排倚着船栏。父子俩一直没再说话。这当儿,拜伦才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还有一件事。我的副艇长是士官学校毕业生。听从我指挥惹得他很生气。”
“凭他在海上服役的成绩来判断他。别去管他觉得怎样。”
从船尾下面传来汽艇的隆隆声。拜伦立正,敬礼。帕格盯视着儿子的冷漠的眼睛,心里感到很难受。“祝你幸运、丰收,拜伦。”他回了一个礼,他们握了握手,拜伦走下舷梯去了。
汽艇噗噗地驶走了。帕格回到自己的舱房里,发现攻击福摩萨的行动命令刚送来,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要把思想集中在那厚厚一叠发着油墨气味的油印公文上几乎是办不到的。这时候,帕格不断地想到,万一失去拜伦,自己就决不能再当一个发号施令的人了。
这样,父子俩这么勉强地分别以后,就各自出发,投身到有史以来世界上最大的海战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