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金

    恋爱的时候，男人请女人去喧闹鼎沸的大排档吃饭，两张年轻的脸面对着，中间隔着滋滋作响的廉价的热气腾腾，男人就着一罐啤酒，眼神的明亮和兴奋，像啤酒雪白的泡沫流溢在脸上，男人无忧无虑地望着女人说：我们结婚吧，会很幸福你信不信。我们现在没有很多钱，但我们有家了，我会为你努力的。

    女人以45度的仰角，一边微笑一边冲男人点头，像是装满了甜蜜和憧憬。心想钱算什么呢，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在一起了，幸福就近在咫尺了难道不是。

    笑意在花前月下的柳梢边上开了又开，两个人就把行李搬到了一处。男人和女人租了一间不足20平米的平房，有点阴暗和简陋。两个人开始忙忙碌碌上班下班工作学习柴米油盐，到了晚上，一面炉火被男人烧得通红，女人在昏暗的灶房里用冷水浸着手和衣服，再烧上两个菜，然后进屋摆下矮桌。坐在发烫的温暖里，男人怜惜的望着女人说：跟着我你受累了，过两年我们攒一点钱，就会有个安乐窝了。我们现在没有房子，可我愿意做你的火柴盒，给你取暖。

    女人一脸温柔，时不时地往男人的碗里夹菜，心想苦点累点算什么呢，两个相爱的人一起在努力，熬过这一小段苦，幸福不就在眼前了吗？

    春风的眼波温柔地转了几转，就看见女人的身子渐渐笨拙了。在新搬进的不大的楼房里，女人穿着烫绒的拖鞋，用最轻软的步子磨蹭地板，慢慢的俯身和扶持，身体的弧线忽尔半圆忽尔围拢，女人香肠一样饱满温润的手指，不停地收拾那些像被阳光筛漏而落的灰尘，婴儿房里洒着嫩粉色的淡香，匀匀地散开，那气息绵细入微若有若无。散着散着，就散成了那声响亮的啼哭之后，浓芳馥郁的乳香。女人的头发总是被汗水和泪水粘得晶亮，男人下了班脱了鞋，就轻轻地吻去女人额前的湿润，满是歉疚的对着女人说：丫头今天哭得厉害吗？你有没有小睡一会儿？孩子给我抱抱。现在孩子太小了，等她大一点，你就不用这么累了。那时候，我不抱她，专心一意地抱着你。

    女人有点倦怠，靠在男人的肩上长长舒了口气，心想过了这么长的日子怎么才是两个月呢，为什么不是两年呢，过了两年就可以松口气了，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夜，和踏踏实实的男人的怀抱了。

    倦怠的暖风在夏季的尾声里，用潇潇的雨意抽走炎热，女人忘了数，这样清爽的凉浸浸的雨到底下过几场。她只看见青黄糅杂的草地上，一个稚气的渐渐长高的身影，轻悄悄的高到可以蹒跚，可以跑步可以在矮矮的台阶上跳出脆生生的笑。女人望着那个像被荷包裹着的玉一样儿的人儿，有点欣慰又有点发怔：男人走了很久了吧。他上次留在她额前的吻印，大约是三个月之前了。她记得男人离开前说过的话，他说总要为这个家拼一拼，不能委屈你和孩子。男人抱着女人的肩说：打拼几年等忙够了，我就回来和你一起看山看水去。

    女人有点寂落，望着远远近近的风景，惆怅地想会是几年呢，要几年才能买一间宽敞舒适的房子，还要有车，还要有充足的学费，让孩子又长大又成人。什么时候，能让眼前的山水蜿蜒成远方，再覆上两个人交错的脚印呢？

    岁月如蝉翼一样轻盈，不知不觉在发丝上落下浅霜，最初的爱和幸福在寂落里被悉悉簌簌的守望和拾检，皱纹一穗一穗织进眼角的时候，偶尔的，男人也会在家里稳稳地喝一杯茶了，在报纸后面，看女人一低首一颦眉地掠着额角的发丝，收拾孩子的书包。在夜晚的耳语里，男人说：再等几年，就等几年。等孩子上大学了，我也能闲下来了，到时候，我们劈柴喂马，周游世界。

    女人有恍惚的幸福袭来，打趣说周游世界多累啊，再过几年不晓得走不走得动。笑意里女人又皱了皱眉，压住了腹部男人毫无察觉的隐痛。

    流金的晚霞，含蓄而温和地照进了病房，溶溶的金色给清冷的病房围上一屋的暖意，洁白的床单上，女人安静地靠在背枕上，药瓶里一滴一滴落进血管的液体，像一个计数器和沙漏，在计算女人的生命。床头的病例卡上，是肝癌晚期的诊断。男人把女人的另一只手放在脸上，轻轻地磨擦温暖。男人说：会有时间的，过两天就进行肝移植手术，你就好起来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出发，看看山看看水，你说你想去哪儿？

    女人苍白的脸上带着微笑，说：去哪儿都行啊，只要你陪着我，不如你先给我讲讲吧，讲讲你这些年，你去过的地方，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

    一滴泪落进女人的坟茔里，也模糊了男人眼里，刻在墓碑上的月儿字样，黑白两色的女人在男人的那滴泪水里，被润泽得一脸青春，笑靥如花。男人感觉空气里有女人的气息和味道，感觉一坟青冢上，树枝苍绿的颜色渗进他血液和心里的嫣红，带着凉意。那气息在他身边的风里，流过了岁月的过眼云烟。

    这就一辈子了吗？男人想：两个人啊，一辈子就这样在幸福的路上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