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欢喜之事大多相似,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然而悲伤却不尽然。
张少白在梦中与家人相会,先是重温美好,随即又被空虚填满,他的悲伤源自生离死别。
薛灵芝在真实中与家人相见,先是无言,随即便是冷言冷语到恶语相向,她的悲伤源自血脉相连。
十数年前,还是孩童的薛灵芝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只是这世上的一个过客。
偌大的后院,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一盏油灯,非但没显得温暖,反而在空旷中透着阴森。
这段时间她还是会时常感到困顿,然后便沉沉睡去,变成了另一个人。薛兰芝与张少白合作得很好,下人已经不敢来打扰自己,于是她便可以经常偷偷溜出别院。可前些天那个久未谋面的父亲突然来到别院,据说是薛家遇上了大事,可能会有麻烦。父亲没说事情具体是什么,只和她讲了许多没有意义的话,无非就是指责罢了,离去时还不忘嘱咐石管家把她看得再牢靠一些。
薛灵芝看了眼父亲的背影,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有些失望。
习惯了,早就习惯了。
她被关在闺房之中,门窗全都紧闭着,这实在是件太无趣的事情。薛灵芝打了个哈欠,然后看到有只飞蛾也被困在了屋里。
那只蛾子还未长大,只有指甲盖大小,如今正没头没脑地乱飞,可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离开樊笼的办法。
飞了许久,或是累了,飞蛾向着屋子里唯一的光亮冲了过去,在刹那间变成了一撮灰烬。
在飞蛾扑火之前,薛灵芝终于不忍,赶紧打开了窗子,只可惜晚了一步。窗外的石管家轻轻咳嗽了两声,便帮她把窗子重新关好。
薛灵芝无奈地坐回桌旁,吹了一口灰烬,心想屋外的世界便是一盏更大的油灯,自己是宁愿死也要自由呢,还是留在这方囚牢中虚度光阴?
她宁可孑然一身,只要能够真正地活上一些时间,即便是死也值得。
想着想着便累了,她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待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丫鬟战战兢兢地打来一盆冷水,然后便头也不回地逃走,她只好自己洗漱,又认认真真地绾好发髻。
看着府上下人的表现,以及梳妆台上的崭新梳子。薛灵芝便知道自己昨夜睡熟之后一定又被鬼魂占据了身体,大肆喧闹了一番,甚至还把自己最喜欢的那把玉梳摔碎了。
唉,我到底是谁呢,如果我就是我,她又是谁?
如果她就是我,那我又是谁?
是否死了就能一了百了,自己便再也不必烦心这些?
薛灵芝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用力地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希望心中的阴霾能够减少一?些。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睡得怎么样?”
她循声看去,只见一袭白衣的张少白站在凉亭中,今日的他没有把自己装扮得怪模怪样,看上去多了几分可靠。
薛灵芝先是行礼,然后才回答道:“还好,有劳先生费心了。”
张少白颇为潇洒地摆了摆手,说道:“今儿天色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一直憋在家里对你的病情可没有好处。”
薛灵芝为难地摇了摇头。
张少白偷偷看了眼守在花园门口的石管家,低声问道:“他们不让你出去?”
“原本我自己住在这边的时候是没人管这些事情的,不过三年前我得了病,家里就下了禁足令。而且最近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看管也变得更严了些。”
张少白大感疑惑:“你刚才说,以前你就住在这里了?这不太对劲吧,偌大一个薛家,干吗把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赶到这么个偏僻地方?”
“嗯……”薛灵芝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我知道这或许是你的难言之隐,只是你的双魂奇症着实奇特,我需要了解你的方方面面才有可能将其治好。”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难言之隐,先生你相信命数吗?”
薛灵芝说这句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看着张少白,她似乎在渴望着什么,或许是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张少白答道:“信,但不全信。”
“有位高人为我做过批命,说我是‘天煞孤星’,会引得家破人亡。”
“噗,这种批命也敢到处胡说,是谁在胡说八道?”
见到张少白的笑容,薛灵芝忽然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我还以为祝由之术也相信命数一说的。”
“该信的时候自然相信,不该信的时候还是算了。话说回来,前两年有个叫温玄机的道士为我摸过骨,说我是‘灵乌萃于玄霄者,扶摇之力也’。结果呢?狗屁扶摇直上,我只知道我的家人让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张少白洒脱一笑,“所以说啊,命数这东西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人这一辈子几十年的寿命,岂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居然是温道长,我的批命也是他做的。”
“那你就全当他是放了个屁吧。”
薛灵芝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是在憋笑,但眉间还隐隐藏着一些恼火。
“我说错话了?”张少白最擅察言观色,自然看出了不对劲之处。
“不瞒先生,早些年温道长曾在薛府暂住过许多时日,而且他算是有恩于我,还传过我医术……”薛灵芝轻轻咬着嘴唇,显然觉得有些尴尬。
没想到张少白却是个脸皮极厚的,瞬间便换了一副嘴脸,说道:“哎呀,温道长在大唐颇有名气,据说是药王孙思邈的徒弟,一身医术可谓通神啊!”
话说到一半,张少白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反应过来自己越是吹嘘温玄机,就等同于自己也在认可那道“天煞孤星”的批命。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薛灵芝久居深闺,这些年来从未见过或是听说过他人的生活,今日得知张少白的家人尽皆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忽然感到自己的处境原来也不是那么糟糕。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不过是父亲说了几句重话,以前又不是没有说过,何必为之寻死觅活呢。
反倒是张先生,看他年纪与自己相仿,却已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现在依然可以笑对风云,实在是令人钦佩。
故而她对张少白并不恼火,主动说道:“没关系的,其实温道长为我做那道批命也是为了薛家好。”
张少白疑惑道:“为何这么说?”
“自打我出生以来,薛家就连连遭难,先是爷爷被罢官流放,全家人被迫离乡。然后是母亲自从生下我后身体欠佳,早早便离去了……类似的事情很多很多,所以温道长说我是‘天煞孤星’,建议家里将我安置在别院中静养,这样便可不再伤害周围亲?人。”
“这么说来,你从小便一个人生活了?”
“嗯,来这里照顾我的石管家和仆人大多是在薛府犯过错的,安排给我算是对他们的一种惩罚吧。”说完薛灵芝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其中满是辛酸。
张少白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只觉得那道批命真是害人不浅,义愤填膺道:“我还是不信命数,薛家人把你送出来之后转运了吗?”
薛灵芝稍稍回忆了一下过往,讲道:“和我保持距离之后,我家就像是枯木逢春,爷爷更是蒙大赦重返朝堂。”
张少白重重地叹了口气,骂道:“这是什么狗屁世道,人活着难免有旦夕祸福,怎么能偏偏把全部的祸都给了命数一说,却把福给了自己!”
他是真的为此感到愤怒,无法理解薛家为何要为难区区一个女童。天知道薛灵芝从小遭了多少罪,一个没有朋友,甚至很少与亲人来往的女娃,能够长成现在的模样实属不易。虽然张少白对她的了解尚不深刻,却可以肯定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为何世间多磨难,且善良之人往往首当其冲?
薛灵芝感到张少白是真心为自己打抱不平,心中不免有些感动,毕竟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般,而且还是一名年轻男子。
但她很快就收拾起了这些闲杂心思,问道:“先生已经见过她了?”
张少白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点头道:“见过,简直和你判若两人。说实话我对你的病情愈发好奇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魂魄怎么可能装在同一具躯壳里?”
其实张少白自己也说不清灵芝和兰芝哪个更好一些,灵芝虽然性格温婉却一直给人一种疏离感,反而是心思活泼、行事毫无章法的兰芝更让人觉得亲近。
薛灵芝又问:“能和我讲讲她是什么样子吗,我只知道院里的下人都很惧怕她。”
“怎么说呢,算是个狡猾的人吧。而且做事很没规矩,和你截然相反。”
薛灵芝怔怔看着张少白,又问:“那她……过得开心吗?”
张少白想到曾在南市瞥到的那抹身影,答道:“应该还算快活吧,实不相瞒,我和她做了笔交易,我帮她做掩护,她则可以借机溜出去玩。”
“原来她是一个这样的人,如果先生有办法的话,不如把这身体完全给了她吧。”
张少白顿时大惊,赶紧说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薛灵芝神情有些失落,“先生不必担心,我只是觉得既然她活得比我好,占了这副身体也未尝不可。”
“愚蠢至极!”张少白忽然颇为恼火地骂道,吓得小娘子一个激灵,“生而为人本就不易,怎能不用心珍惜?我家祖师爷曾说过,祝由一脉子孙若有自尽者,不入族谱,不进祖坟!”
薛灵芝乖乖点头认错:“先生勿要生气,灵芝知错了。”
“那就好。”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张少白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放松,他只觉得心有余悸。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悠然逗弄着池水中的小鱼,那样的薛灵芝为何会被折磨到心生死意?
张少白脸色稍缓,主动问道:“不过她占据你的身体之后,一直自称为兰芝,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兰芝”二字刚刚脱口而出,气氛随之变得凝重起来,薛灵芝脸色剧变,其中既有惊恐也有内疚。
遗憾的是,薛灵芝的反应和石管家一样,都不愿提及此事,她说:“对不住先生,关于她的事情……不能说。”
张少白心知兰芝必定是薛家的一桩隐秘,而自己现在还没有完全得到薛灵芝的信任,就算追问也是枉费,于是便不再追究此事。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唉,这么好的天不出去转转实在是太可惜了。说实话,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薛灵芝眼前一亮,随即便又黯淡下来。
“薛兰芝可是经常出去的,难道你就不好奇,外面到底有些什么值得她这般着迷?”张少白想起了在洛阳南市偶然瞥到的那抹鹅黄身影,应该就是出来玩耍的兰芝?了。
其实薛灵芝在得知那个兰芝的事情之后,不仅对她觉得好奇,对外面的大千世界更是心生向往。上次出去已是数月前的上元节了,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迈出过别院半步。她的确想要化身为一只飞蛾,却又缺少扑火的勇气。
张少白笑得像是南市的人贩子:“只要你点头,我们可以偷偷出去。”
“啊?”薛灵芝惊讶得险些叫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小嘴,轻声说道,“怎么出去,不会被发现吗?”
“山人自有妙计。”
薛灵芝想了想,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故技重施总要有些新意,否则难以见效。先是让薛灵芝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然后张少白便主动找上了守在花园门口的石管家。
数日不见,老管家似乎苍老了许多,精神也不如往日那般抖擞,看来薛家真的是发生了不少事情。
张少白说道:“小娘子已经倦了,接下来我打算做一场法事,还请配合。”
石管家回应道:“先生需要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一支毛笔足矣。”
他只稍候了片刻,管家便取来一支毛笔,笔杆木质奇特,透着清亮,毫毛刚柔兼顾,拂过手背感觉如春风轻扫却又略带刺痛,看来不似凡品。
于是张少白提醒道:“事先说好,我作过法后这笔可就要不得啦。”
“无妨,先生尽管取用就是。”老管家面不改色,连眉毛都没抬。
果然是大户人家,早知道就应该再多要几个金饼子用来“作法”。张少白一边痛恨着自己的缺心眼,一边来到了池塘旁边,脱下靴子,双脚光秃秃地站在水中。
石管家身后来了不少人,别院的仆人都想亲眼看看祝由先生是如何作法的。老管家本要发火,不过看张少白没说什么,便也按捺下心头怒气。
张少白自然不会觉得不满,他巴不得看热闹的人越多越好,这样才方便自己建立权威,在薛家多捞好处。
然而仆人们却大失所望,因为祝由先生既没有跳舞,也没有念咒,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然后便用毛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可那毛笔压根就没蘸墨水,画了半天什么也看不出来,不知道是在弄什么名堂。
过了许久,张少白总算画完,若无其事地将那支名贵毛笔揣入了自己怀中。他抖了抖手中的黄纸,示意石管家过来帮忙。
石管家不敢推托,心中有些忐忑,问道:“不知先生需要老仆做些什么?”
张少白把黄纸塞到管家手中:“符箓已然画好,接下来需要一人镇宅,老管家年纪最大,对这别院也最为了解,所以这人由你担当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我年纪大了,会不会有些不妥?”
“管家放心,对身体绝对无害。”
石管家闻言心中稍定,只不过还是有些紧张,毕竟他还从未接触过怪力乱神的事情。按照张少白的吩咐,老管家弯腰将符箓浸入水中,他的指尖不小心也触碰到了池水,感到异常冰凉。
下一刻,那张空白的符箓顿时有了变化,上面居然隐隐浮现出了一张鬼脸。
石管家发出一声惨叫,吓得将黄纸扔了出去,幸好张少白眼疾手快,将半空中飞舞着的符箓重新抓回手中。
“邪祟退散!”他冷声喝道,与此同时手中一搓,一股火焰凭空出现,将那张锁着鬼脸的符箓烧得干干净净。
别院的仆人尽皆看到了这一幕,一个个瞠目结舌,至于亲手摸过符箓的石管家更是吓得魂不守舍。
张少白脸色惨白,说道:“好厉害的水鬼,此番作法险些遭其反噬。这后花园可有厢房供我休息,我需要调养一番再与它争斗。”
石管家忙不迭地点头,伸手一指:“厢房早已备好,就在此处。”
张少白顺着看去,嘱咐道:“接下来的时辰说不定会发生什么,这后花园最好不要有人进来。当然进来倒也无妨,只是那水鬼大怒之下或许会伤及无辜。”
话音刚落,原本聚众围观的仆人们轰然散去,石管家也是狼狈而逃,似乎在此处多待片刻便有性命之忧。
张少白看了眼花园门口,确定再也没人监视此处之后,脸色便又浮上了些许红润,也不知刚才他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是如何装出来的。
“出来吧。”张少白在灵芝房前说道。
薛灵芝小心翼翼地开门走出,看向张少白的眼神有些复杂。
“怎么这般看我,难道是我脸上沾了脏东西?”
“那支毛笔名叫‘松针’,父亲喜欢得紧。”
“嗨呀,这玩意儿沾过鬼魂,最好还是不要再用了,等我找个地方把它一把火烧?了。”
薛灵芝知道张小先生这是在耍无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张少白一脸无辜:“你说什么?”
“那张鬼脸,你肯定在毛笔上动了手脚。”
“胡说,这手‘水中捉鬼’乃是我祝由千年不传之秘,可不敢亵渎祖先的智慧?哟。”
薛灵芝不再追问,不过看表情明显是不相信的。敏感的她确定张少白一定用了某种手段,凭空出现的鬼脸和指尖的火焰,这些古怪之处肯定都有答案。
说来也是荒唐,被鬼魂附身的人偏偏不信鬼,那些安然无恙的普通人却怕得要命。
张少白从怀里掏出一块怪模怪样的石头,上面有不少孔洞,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他在池塘的假山上寻了个位置,然后将石头放了上去。风儿吹过,石头顿时发出“呜呜”声,仿佛鬼哭。
薛灵芝不由得瞪大眼睛,没想到那块石头竟有这种作用。
“别乱动啊,就把石头放在这里就好,他们听到声音肯定更不敢靠近这里了。”
“你这……”薛灵芝纠结半天,也不知道如何评价张少白。
这人简直是个骗子,但也有着真本事。相处得越久,就越难看透他的想法,不知道他的哪些话是胡闹,哪些话又是当真。
张少白走到花园角落,那里种了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树身高大,刚好越过别院高墙。更让他欣喜的是,高墙那头也有一棵槐树,这两棵树应是一同种下的,只是修建别院的时候才被分隔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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