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春尽夏来,洛阳城多了几分恼人的炎热,满城的牡丹花也蔫头蔫脑,唯独叶子绿意盎然。城南的香山寺来了个怪里怪气的施主,说是要出家,但打死也不肯剃度,而且还要喝酒吃肉。住持大和尚当然不同意,以为这是谁家的纨绔子弟前来捉弄他,本打算让小沙弥用棍棒将其赶出,最终却还是向那一箱子黄金低下了光?头。
于是香山寺便有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到黄昏时刻,便有一个不是出家人的男子疯狂敲钟,毫无章法,更无规律,偏偏敲得极为畅快。
洛阳城的趣事很多,怪事也发生了不少。
先是花魁灼灼坠亡,背后出现“牝鸡司晨,天下大乱”的字样,之后有祝由先生在桃夭楼登台作法,引来“白龙蘸水”,龙身现出“帝后同心,天下大吉”的吉兆。一时间街里街坊议论的全是此事,有人说武后干预政事太多不好,也有人说没什么大不了。
后来又传闻薛府挖出了一具龙尸,埋在牡丹花下,其寓意简直令人发指。不过据说此事乃是有人故意栽赃,薛二郎也因此受了牵连,如今被停职禁足家中,寸步不离薛府。
除此之外,还听说谁家的老母鸡大早上突然打鸣,然后全都喷血而死。还有洛阳城的不少阴森小巷传出了闹鬼的消息,据说是大唐阴气太重,已然压制不住邪祟之气。
这些流言蜚语就像一条条肉眼不见的线,交织错落布成一张巨网,居然将皇宫也包裹其中。而被困在巨网中心的,就是那位母仪天下的武后。
长安已经半年未曾见过雨水,许是要发生旱灾。相反洛阳这边则是风雨欲来,一片粉饰太平,摇摇欲坠。
张少白身处其中,这段时间却罕见地安稳,因为他记着薛元超的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他已尽了人事,接下来只要耐心听候天命就好。
由于之前在桃夭楼出了风头,原本声名不显的祝由先生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连带着居住的修行坊也热闹起来。一大早便有不少人闻风而来,等候在张少白的家门口,各自都怀揣着“难言之隐”。
若是以往,按照张少白的性子定会早早开门接客,赚他个盆满钵满。不过病人来得多,他反倒摆起了臭架子,说什么一日只看十个病人,否则法力便不灵了。
当然,灵与不灵都是祝由先生自己说了算。张少白心知肚明,只看十个病人是为了下午能够抽出时间去做另一件事。
而这件事,又与薛灵芝有关。
说来蹊跷,或许真是当初张少白和薛元超的那番夜谈起了作用,伏龙牡丹一案完结后不久,便传出了薛灵芝被逐出薛家的消息。
薛家将洛阳和长安的两间别院,以及一处名为“济世堂”的医馆通通给了薛灵芝,并说以后吃穿用度家里不再过问,也不再管。不过石管家以及若干仆人还是留在了别院,算是事情没有做得太绝。
这一切对薛灵芝来说就像梦境一场,她对于离开薛家并未有多少伤感,更多的则是激动,以及面对未知生活的恐惧。最后一次离开薛府的时候只有薛曜一人送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更是彻底断了她仅存的那份眷恋。
遗憾的是,她想要见一面老太爷,却没能见成。
就这样,薛灵芝从“笼中鸟”变成了“林中雀”,她在别院的生活并未有什么变化,但接手的济世堂却是个烫手山芋。
济世堂原本是二爷薛毅的产业,不过一直打理不当,没有多少油水。薛灵芝虽然懂得医术,却对经营丝毫不通,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幸好这时张少白及时出现,帮忙稳固了医馆内外,如今薛灵芝经常来此坐堂行医,水准比之前请来的乡野医师强了不少,竟然渐渐将医馆声望振作起来。
今日张少白早早便看完了十个病人,关门谢客。
天天把院子拾掇了一番,又给便宜表哥下了碗葱花面,然后就在一旁看着张少白吃得一脸嫌弃。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多放肉,少放葱,你就是不听!”白衣少年一边嘟囔一边大口吃面。
这些日子天天往返于修行坊和温柔坊,已然有些分不清哪里才是自己的家,抑或是自打姐姐离世之后,她就随之没有了家,所以如今只能孤魂野鬼般四处飘荡。幸运的是,张少白一直没有赶她离开过,茅一川时常也会来家里做客,而且对她颇为关心。
若是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自己就此忘记夭夭的身份,以天天的名字一直活下去倒也不错。天天想到这里,顿时笑眯眯的,冲着张少白说道:“我记住啦,下次肯定给你放好多好多的肉。”
张少白打了个寒战,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没事吧?”
天天收起脸上的笑意,转而臭着脸骂道:“爱吃不吃!”
“哎,这才对嘛。”张少白放下心来,端起碗把汤一口喝尽,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去济世堂一趟。”
天天笑道:“又去找你的薛小娘子啊?”
“哎呀,什么你的我的。”张少白可不愿意跟天天聊这些事情,保准会被她一顿嘲讽,以报平日里他用茅一川调侃天天之仇。
午后是日头正劲的时候,张少白赶到济世堂时出了一身的汗。结果刚一到,便发现济世堂外挤了不少人,大有要把门槛踩烂的架势。
“劳驾让让,我是这儿的医师。”张少白又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算是挤进了医馆,结果一进去便发现两拨人正面对面站着,剑拔弩张。
其中一拨人是济世堂的医师和学徒,正将薛灵芝牢牢护在身后,生怕她受了委屈。另外一拨人其实也是熟人,张少白之前也与其打过交道。
为首那人是个中年男子,姓韩,乃是洛阳城内有名的医师,大名鼎鼎的仁和堂就是他开的。只是这人向来骄傲,完全不把济世堂放在眼里,却没想到这些日子竟有人说济世堂比自己更胜一筹,于是一气之下便来找麻烦。
薛灵芝原本心慌意乱,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毕竟她从小长在庭院深深,哪里见识过街头巷尾的那些龌龊事情。不过见到张少白之后终于放下心来,开口说道:“先生来?了。”
医馆众人也都认识张少白,让开了一条通路,白衣少年笑眯眯地走到薛灵芝面前,说道:“早就和你说了,有麻烦就让人去修行坊找我,我马上就赶过来。”
“我怕耽误你治病救人……”薛灵芝脸色微红,“而且韩医师也是刚来。”
“瞧你这话说的,他又不是客人,他可是来找麻烦的。”
说完张少白转头看向那边的韩医师,“您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韩医师身材矮小,五官也长得拧巴在一起,站在张少白对面反倒把对方衬托得更加仙风道骨。他伸手指着张少白的鼻子,微微抬起头看着少年的眸子,大声骂道:“济世堂一介庸医,你张少白也是个江湖骗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少白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叹道:“自打济世堂开门以来,您都过来好几次了,每次来都要大闹一场。您骂我没关系,毕竟您是长者,我被骂两句也死不了。不过您说薛医师是庸医,我是骗子,这可就没意思了,如果我们治不好疾病,为何还会有这么多人过来求医?”
“世人大多愚钝,受了你们蒙骗而已!”韩医师此言一出,周围人的目光顿时变得不善起来。
“算了算了,我懒得和你争论。你来这里无非就是看济世堂生意太好,想要打压一下,顺便抬高你仁和堂的名望,”张少白打了个哈欠,“早就和你说过了,你若是不服大可和我比试一番,看看是谁医术高明。”
人群中传出不少附和声:“就是,不服就比一比嘛,成天堵在济世堂门口干什么,你不看病我们还看呢。”
韩医师气得脸红脖子粗,前几天他就说过比试医术一事,但张少白那个无赖却说要想比试,必须找来两个年纪体质相仿,而且所患疾病也必须一模一样的人。这可就愁坏了韩医师,他上哪儿找这种病人去?
但张少白说得也不无道理,若是不找来两个相似的病患,又如何能展现出谁在治病救人一途上更加精进。
韩医师苦思冥想数日,或许是苍天有眼,终于让他遇到了一对双胞胎男子,何大何二。这兄弟二人应是吃错了东西,故而腹胀、胸闷,难受得很。韩医师赶忙花重金请来二人,然后便带人来找张少白。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韩医师气冲冲地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年轻人,正是何大和何?二。
张少白顿时目瞪口呆:“你还真找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病患!”
“正是,这两人所患疾病完全相同,今日你我便来试试谁能最先治好他们。”韩医师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要哪个,你先挑吧,免得说我以大欺小。”
一直以来张少白都没把对方当回事,所谓的比试也不过是刻意为难而已,没想到如今却真的摊上了事。
薛灵芝见先生面露为难,于是轻声说道:“要不我来吧,万一输……嗯,我不想你受到牵连。”
张少白却笑道:“放心,我们不会输的,我刚才只是在想怎样才能让他输得更惨一?些。”
韩医师一听大怒,破口大骂道:“叽叽歪歪这些干什么,你赶紧挑,今天我就要让你一败涂地!”
张少白伸手一指:“我要左边那个。”
何大见状便走到了张少白身边,看他穿着打扮应是出自穷苦人家,所以有些拘谨,生怕做错了什么惹人嫌弃。
张少白不急着看病,先把医馆里的无关人等通通清理出去,虽然门外挤得水泄不通,但屋内反倒显得空旷起来。
那边韩医师显然是有备而来,连药材和煎药的锅子都带了过来。小药童已经开始煎药,韩医师则老神在在地坐着,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可怜何二本就身体不适,却只能站在韩医师身后,面如金纸。
这边何大被安置好,随后薛灵芝取来一块布子搭在他的手腕处,将自己的两根葱白手指轻轻点在上面,闭眼沉思片刻后,说道:“胃中积食。”
张少白站在一旁,问道:“严重吗?”
“有些严重,若是恶化下去,怕是脏器会因此受损。”
张少白一听面色一冷,冲着韩医师说道:“何必,就为了意气之争,硬是让他二人吃出了积食之症!”
韩医生冷哼道:“与我何干,是他俩没见过世面,吃起东西来犹如恶鬼,完全忘了分?寸!”
“呸,原本看你是个医师,而且年长,尚且敬你三分,现在看来你不过是个连医德都不懂的败类!”张少白罕见地骂了人,用手指着对面人的鼻子,声音严厉,仿佛老师在教训弟子一样。
韩医师一听哪还坐得住,起身便回骂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张少白自幼跟随家父学习祝由,七岁出外行医,除了年纪比你小,啥不比你强!那位薛医师熟读《内经》《神农本草经》《针经》《脉诀》《甲乙经》,放到太医署那都是名列前茅的女医官,不比你强?”张少白所说并非虚言,这些日子他与薛灵芝相处越久,就越为她的医术感到惊叹。
“我不和你个牙尖嘴利的东西说话,你倒是赶紧治病啊,看看何大何二谁先治好!”韩医师心想,爷爷这边药都要煎好了,你小子还有空与我废话,真是脑子有病。
没想到薛灵芝却是从始至终未曾理会过那头的斗嘴,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病患身上,望闻问切依次做完之后她便去了药堂那边取药。
与韩医师的方子不同,薛灵芝挑好药物之后没有生火熬煮,而是将其通通碾成粉末,又让人烧了一壶开水备好。
待到韩医师煎药完毕的时候,薛灵芝也刚好完事,取了个碗盛上药粉,又用热水冲了一下。
两碗药一碗黏稠,味道腥臭难闻,另一碗则清汤寡水,闻起来还有些清凉。
韩医师看了一眼那碗汤药,讥笑道:“不经熬煮药性如何激发,真是可笑。”
薛灵芝面不改色,解释说:“病人胃中积食,服用药剂虽能治病,却难免雪上加霜,不如减去一些药性,只做引导用途。”
“哼,我不与你争吵,效果一试便知。”
这时,张少白却阻拦道:“且慢!”
韩医师面露不悦:“怎么,想认输了?”
“我家治病喝药只是其中一步,尚有一步我还没做。”
“我倒要看你耍什么花招!”
张少白站在何大面前,仔细盯着他的眼睛,何大舔了舔嘴唇,显然有些紧张。
“之前听说过我吗?桃夭楼的‘白龙蘸水’就是我引来的。”
“听……听过。”
张少白又问:“那你信不信祝由之术?”
何大立刻点头:“我信!听我娘说隔壁许书生的癔病就是您治好的!”
“很好。”张少白仔细打量了一番何大,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发现肚皮胀得溜圆。他衣袖一抖,不知何时手中多了根银针:“把右手无名指伸出来。”
何大乖乖照做,然后感到指尖一凉,随后手指又被张少白用力一捏,伤口处顿时出现了一颗豆大的漆黑血珠。
这血怎会是黑色的?韩医师不禁瞪大了双眼。
张少白收回银针,笑道:“好了,你体内的邪气已被我逼出,喝药吧。”
话音一落,何大和何二同时开始喝碗里的药汁。韩医师本是胸有成竹,可在见过张少白的手段之后心里也有几分忐忑,他紧张兮兮地盯着何二,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快喝快喝。”
可惜事与愿违,何二本就胃中积食,肚子里哪还有地方再装一碗腥臭药汁,刚喝了两口便忍不住吐了一些出来。韩医师颇为恼火,大声骂道:“酬金还要不要了?要就赶紧全都喝下去!”
何二一听只好强忍着恶心将药尽数喝下,腹中胀痛难忍。他看向兄长那头,却发现何大正小口啜饮着那碗清汤寡水的药汁,看起来味道不错,没过多久就喝尽了。
除此之外,何二也见过许见鸿犯病时痴痴傻傻的模样,所以同样对祝由之术深信不疑。方才张先生只给哥哥扎了一针,却没给自己施法,这让他觉得自己体内的邪气尚未排出。
反倒是何大看到指尖滴下的黑血之后,还没喝药就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七八分,结果喝完药汁没多久便跑到屋外弯腰吐了个痛快。
顿时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开始四散蔓延。
何二被这股味道一熏,也忍不住冲出去开始大吐特吐。
韩医师已经气得不知应该做出什么表情,五官挤到一起,显得既可怜又滑稽。他忍着臭气看了看何大何二吐出的东西,确定只是些食物残渣之后,便神色复杂地看向了张少白。
这下惨喽,费了老大力气找病患上门挑战,结果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想到这里,韩医师心若死灰,想着自己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没想到张少白却抢先说道:“‘仁和堂’的药物真是立竿见影,佩服佩服!”
韩医师目瞪口呆,他本以为自己会受到张少白的无尽奚落,怎么却变成了吹捧?
“这场比试算是让张某开了眼界,韩医师的医术可谓精湛,佩服佩服!”
韩医师那团纠结在一起的五官总算舒展开来,而且还红了老脸。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输赢咱们就一并忘掉如何?”张少白风度翩翩地行了一礼,“本就是同道中人,今后这济世堂还需老哥多多照拂啊!”
韩医师赶忙回了一礼,说道:“张小先生说得有理,之前是韩某失礼了。”
“哈哈哈,我之前那些无礼的话,韩医师也切莫放在心上啊!”
“哈哈哈,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一场比试忽然变成了商业互捧,屋外群众看得倒是兴起,他们亲眼见到仁和堂的药效立竿见影,也见到了济世堂的神通广大,纷纷想着以后看病就找这两家了。
何大何二更是满怀感激之心,赶紧把污秽统统收拾干净,之后便心满意足地跟着韩医师离去了。
张少白挥手说道:“韩老哥有空常来啊!”
薛灵芝看到此情此景,觉得有些疑惑,问道:“你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张少白意味深长地道:“这叫处世之道。”
张少白的处世之道,或者说是张氏祝由的生存之道,就是他无论面对什么事件,首先想到的都是妥协和让步,从而息事宁人。牝鸡司晨一案中,如果不是张少白用“白龙蘸水”挽回了武后的名声,想必武后绝对不会对裴家善罢甘休,裴彦先更甭想去寺庙撞钟。伏龙牡丹一案中,也是他巧妙周旋,让薛灵芝平安脱身。
或许在很多人的眼中,这样的张少白算不上什么好人,然而至刚易折的道理谁都明白,祝由传承千年靠的就是说弯就弯,这才能够把不算昌盛的香火流传下来。
茅一川暗中观察张少白已有一段时间,两人算是对方屈指可数的朋友。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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