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地看向少年郎,似笑非笑,像极了噩梦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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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贞观殿后,那扇珠帘的另一侧,李治闭目养神,明崇俨正侍立一旁。
李治忽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明大夫,你觉得我那几个儿子如何?”
“臣不敢妄加评论。”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但说无妨。”
明崇俨犹豫片刻,开口答道:“臣以为太子弘英明神武最像陛下,机智聪慧最像天后,三子显有陛下之英明却无天后之玲珑,四子旦有天后之聪敏却无陛下之果断。”
李治没什么反应:“为何独独不说贤儿?”
“臣不知如何去说……太子贤处理政事明确公允,代国期间从未出过差错。”
“却偏偏行事风格既不像我,也不像皇后是吗?”
“回陛下话,是。不过龙生九子,各有千秋,这也不是件什么古怪事情。”
李治又问:“你再用祝由术看上一看,我这几个儿子谁的面相最好?当初你说弘儿命里有煞,果不其然。”
明崇俨又沉思片刻,回答说:“应是四子旦最为尊贵,其次是三子显,再者是太子?贤。”
李治听后许久无言,只是闭目养神。
武后也在闭目养神,她在等待一个答案。
又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张少白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他苦思冥想着,武后到底又给自己挖了一个什么样的坑?
他紧紧攥起拳头,心想武后所遇的梦魇一事或许并非偶然,甚至可能与宫外发生的牝鸡司晨案与伏龙牡丹案有所关联。那两桩案子的幕后黑手不仅要抹黑武后的名声,同时还要用这等妖异手段惑乱武后心神。
牝鸡司晨案和伏龙牡丹案的凶手是庞先生,而庞先生幕后的势力……极为可能就是东宫!
张少白松开手掌,想起了今早与太子的“萍水相逢”,忽然感到脑海中有道灵光一闪而过。
如果说武后遭梦魇缠身一事也是李贤安排,为何他又要冒着风险来到后宫打探消息,这岂不是刚好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而且李贤最为在意的,明显是武后到底梦到了什么,又是因为何事而烦心。
这么说来,太子李贤应该与此事无关。张少白想及此处,双手忽然再度攥紧。
他想起了瑶光殿的布置,那满墙的镜子早在武后夜宿瑶光殿之前便存在了,那便说明镜子一事乃是偶然。但应该有人深谙此道,居然利用镜子达到了伤害武后心神的目的。抑或是,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刚好那夜的月色和镜子交织在一起,变成了梦?魇。
张少白越想发现疑点越多,太子到底在这件事里扮演着何等角色?武后又为何偏偏要去瑶光殿休息?还有明崇俨对待太子的态度为何那般冷淡?
少年隐隐觉得,每一处疑点都对这件事情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容忽略。
武后丝毫没有觉得不耐,她只是静静等待着张少白的答案,似乎并不在乎张少白如何作答,因为她早已做了决定。
张少白缓缓松开拳头,然后在想到某个关键环节的时候又会猛地攥紧,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他忽然眼前一亮。
明崇俨曾经说过,听天命,尽人事。
这话并非毫无意义,其实它是明崇俨给张少白的最后一个提示!
薛元超曾嘱咐过张少白,尽人事,听天命,是要他老老实实破掉牝鸡司晨和伏龙牡丹两个案子,然后静候天命即可,无须急躁。
而明崇俨所说的则是另外一个意思,它指的是破案并不是头等大事,聆听天命才是首要。换言之,或许对武后来说,案子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后想要的真相是什?么。
若非想到这一点,张少白险些又将自己扔到了死局之中。
洛阳城就像一块棋盘,若是置身其中,便会看不清各个案子之间的纠葛。所以张少白换了个角度,在脑海中纵身一跃,开始重新审视这段时间以来洛阳城发生的所有大?事。
根据已有线索,牝鸡司晨案和伏龙牡丹案很有可能是太子李贤谋划,用来抨击武?后。
既然如此,武后是否会对此做出反击呢?在怀疑太子的时候,皇帝和武后也定会对其有所试探。
这般想来,武后的梦魇便有了更深层次的用意。它在对外释放一个信息,那就是太子李贤并非武后亲生,这个流言一旦肆虐,李贤的太子之位便不再名正言顺,甚至岌岌可危。
也是因此,太子才会一早便来打探消息,他也听到了些许风声,并且为此忐忑不?已。
张少白偷偷往殿后看了一眼,他记得明崇俨曾从那里走出,说过“陛下已经睡了”,这就说明李治也在贞观殿内,并且留意着武后这边的一举一动。
或许梦魇一事,不过是武后和皇帝联手的一次试探,也可能是一个警告,他们要通过此事告诉太子——你的所作所为我已知晓,早些收手吧。
张少白遍体生寒,发现真相居然这样残酷。宫外的两起案子和宫内的梦魇案,归根结底都是武后和太子之间的争斗罢了。
武后终于等得倦了,她开口问道:“你想通了吗?”
张少白微微张开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说。他既不能说凶手是太子李贤,尽管此事看起来的确像是太子的手笔,但武后想要的绝对不会是如此简单的栽赃;他也不能说凶手就是武后,这种话没人会相信,更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这压根就是一道没法回答的题目。
“怎么,被难住了?”武后的眼中已经有了杀意。
这就叫天意难测,前一刻还对你好生夸奖,后一刻却又亮出了屠刀。这也叫天意难违,武后早就为整件事情敲定了结局,张少白只是其中的一个戏子,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改变什么。
或许人在死境中总能爆发出勇气,张少白居然抬头和武后对视了一番。
他说:“草民只是来治病的,此番进宫不仅找到了天后遭梦魇缠身的缘由,还用‘入梦之法’看到了梦魇的真实面孔,这便已经足够。至于其他,并非草民所擅长,更不是草民能妄加评论的。”
话虽如此,可张少白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看透一切”的感觉。
很多时候,有些事情可以看破,却不能说破。
张少白只需要知道,一切都是武后安排的一场好戏,明崇俨和自己都不过是其中一环,目的是传递出太子李贤并非亲生的谣言,这就已经足够。他自己心知肚明,却不能说出去让他人也心知肚明。
他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向武后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不会将此事真相透露出去。
除此之外,张少白的生死,也不过在武后的一念之间罢了。
武后依然笑眯眯的,实际上心中却全然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静。她在疑惑,也在犹豫,究竟应该如何处置面前的少年郎。
她和明崇俨联手精心设下“梦魇案”,是为了让李贤自乱阵脚。至于让张少白入局,不过是出于明崇俨的举荐罢了。这枚棋子,在没有利用价值之后理应抛弃,但不知为何,武后总觉得此子仍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她给了张少白一道两难的题目,如果他的回答是“不知幕后黑手是谁”,那就说明此子不堪大用,居然没有发现事情的真相;如果他的回答是“凶手是太子”,那说明他是个没有脑子的,三言两语便被人蒙蔽了心智;如果他的回答是“幕后元凶就是武后自己,或是明崇俨”,那又说明他是个聪明的人,可是聪明的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
其实就连武后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算过关。
直到张少白与她对视的时候,武后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难题用言语是无法解开的。想要破解难题,需要的是一颗诚心。
正如张少白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洞察因果,又保持沉默。
真知道答案与假知道答案,有着天差地别。武后感到出乎意料,没想到张少白居然用这种方法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路。
既然他是个识大体的,或许五年前的案子真的可以被他破解也说不定。武后不在乎五年前张云清到底是不是冤死,但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而后又给自己加上了“虎毒食子”的罪名。
张少白可不知道武后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小命就攥在武后手里。武后要他死,他就不能活。而武后要他活,他便求死不能。
这种无力感实在是让人不喜,仿佛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双脚找不到可以借力的地?方。
“皇后,还是莫要捉弄这个年轻人了。”
原本贞观殿充斥着阴暗之感,简直寒入骨髓,可随着这道声音的出现,顿时多了几分和煦之感。那感觉仿佛日头晒化了冬雪,雪水点点滴滴,摸着微凉,细细品味却有暖?意。
张少白猛地跪倒,叩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武后赶紧扶住殿后缓缓走出的李治,然后一同坐在龙椅之上,她脸上既有笑意,也有担忧:“陛下感觉好些了?”
李治面如金纸,仿佛戴了一张金色的面具,他没有去看武后,而是把目光落在了殿上的张少白身上:“好多了,皇后无须担心。”
明崇俨之前也跟着皇帝走了出来,如今就站在帝后二人身后,他“看了看”张少白的方向,心道,最险的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自打李治出现的那刻,武后便将全部精力放在了皇帝那头,再不理会张少白以及和少年有关的那些琐事。她满是关怀地打量着皇帝,还轻轻为其揉弄着眉梢。
李治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轻声开口说道:“你治好皇后有功,想要什么奖赏?”
皇帝没说抬头,张少白便只能把头低着,尽管此时此刻他很想抬头一窥真龙天子的面容,验证一下自己的“望气之法”到底是不是出了纰漏。
可他不敢,皇帝给他的感觉虽然温暖,但压迫之意却更甚于武后。
张少白回答说:“回陛下话,草民……也不知道……”
李治微微眯着眼睛:“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罢了。你要的若是荣华富贵、钱财女人,这没什么不敢说的。所以你想要的东西很特殊,甚至可能说出来会引火上身,是吗?”
他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但在贞观殿内却显得极为清晰。或许这就是皇帝吧,李治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是一个生病的人,反而更像是一条年迈的老龙。他只是盘身栖息在那里,眼睛也懒得睁开,但你真真切切地知道,那是一条龙!
与其说李治是在和张少白说话,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大唐的官员很多,而且这些年越来越多,仔细想想其中很多人朕连名字都说不出。不是朕自夸,若是放在十年前,大唐所有上得了台面的官员,哪一个朕不是如数家珍?朕记得张云清,他曾经主持过司天祭典,袁道长也和我提起过他,说他本事很大。可惜啊,朕记得他的名字,却想不起他的样子。”
说到这里,李治顿了顿,转头看向武后:“皇后,弘儿的样子,朕也有些记不清?了。”
泪水瞬间溢满武后的眼眶,她红着眼睛,摸了摸皇帝额头的皱纹,哽咽着说:“没事儿,陛下就是忘了也没关系,妾身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皇帝说:“弘儿的右边眼角有颗痣,笑起来左边嘴角很好看,和皇后一样。”
武后说:“是啊,屁股上还有块胎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他就是不喜欢,小时候总哭闹着要想办法去掉。”
“你瞧,你说的这个朕就已经忘了。”
“陛下要打理大唐的江山,您不是忘了,只是事情太多,让您想不起来了而已。”
李治的嘴角有些许笑意,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儿子的模样。可渐渐那抹笑意隐去了,他的眉头也逐渐皱紧,就像是一片崎岖的山川。
他有些粗暴地拂去了武后的手,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双眼已是赤红之色。
李治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咆哮道:“我要知道是谁害死了我的弘儿!”
武后失落地跌坐在一旁,神色悲伤。
张少白则几乎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明崇俨以及其他宫女也是一样,全都老老实实跪好,一声不吭。
李治的喘息声极为粗重,其中夹杂着怒火。他喊道:“传茅一川进殿!”
贞观殿里的回音还未散去,依然一袭黑衣的茅一川便走了进来,跪倒在张少白旁边,“臣茅一川参见陛下。”
张少白微微侧过脸看向茅一川,然而后者的跪姿却极为标准,没有丝毫的瑕疵。但茅一川却用嘴型说了一句,“别怕。”
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张少白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李治的怒火仍未平息,他说:“今日起,命茅、张、明三人重查五年前太子弘暴毙一案,若是查无所获,那就给朕提头来见!”
世人总喜欢将年轻时候的李治和先皇相比,觉得他英明神武不如先皇,待到李治老了,又喜欢把他和武后相比,认为武后毫不逊色,甚至略胜一筹。
可是跟着李治多年的臣子却知道,这也是一位上过战场的马背皇帝。西突厥、百济、高句丽,全都由他平定,故而传言他的头疾缘于杀孽过重。
亲手杀过人的天子,和没杀过的,那绝不是同一类人。
李治大怒的时候,就连贞观殿内都散发着不寻常的血腥气息。
许久后,李治的怒火终于平息,他重新坐好,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但每个人都清楚知道他就在这里,而且处于随时可能爆发的边缘。这份威压,就连武后都为之心生敬畏。
天皇沉默不语的时候,便到了天后开口布置的时候。
武后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便有宫女将一道手谕传到了张少白手中。张少白恭敬接过,细细看了一番却毫无头绪。
这道手谕只写了两个字:“艾娘”。
艾娘?她是谁,和太子弘案又有何瓜葛?
武后说道:“带着这道手谕和金令箭,你等可自由出入合璧宫。”
张少白仍然一头雾水,但茅一川和明崇俨却已经心领神会,于是叩谢皇恩:“臣领?命。”
唯独张少白傻乎乎地愣了半晌,方才叩头说:“草民……也领命。”
悲伤的氛围被其稍微冲淡,武后忍不住轻笑出声,向着李治说道:“陛下,弘儿的案子交给这个糊涂小猴真的合适吗?”
李治的脸上也带着笑意:“哦?这人不是皇后挑好的吗?”
“可妾身又有点后悔了呢。”武后笑着摆了摆手,张少白等人便出了贞观殿,又一路急行离开了洛阳宫。
出宫之后,张少白忍不住跳跃欢呼起来。
他终于能触碰到五年前的旧案了,自己定要还父亲一个清白!
茅一川默默看着欢呼雀跃的张少白,只是轻轻擦拭了一下刀鞘上的灰尘,想着接下来恐怕事态会变得更加凶险。
明崇俨似乎察觉到了茅一川的担忧,悠悠叹道:“有些时候,鲜血背后的真相需要同样用鲜血,才能洗刷得清楚。”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想起了温玄机曾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死劫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