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艾娘,艾娘!”仍是孩童年纪的李弘急匆匆地奔向乳娘,看样子似是受了惊吓。
艾娘闻声赶忙放下了手中的活:“殿下慢些,莫急。”
李弘跑得面红耳赤,他气喘吁吁地问:“艾娘,这世上真有鬼神之事吗?”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应是有的。”
“我刚刚去了母亲的寝宫,仔细查看了一番宫中事物。据说有人曾用‘厌胜之术’谋害母亲,于是我把可疑的东西全都烧啦。”李弘面露得意。
艾娘却满脸惊恐:“天后没有怪罪于你吧?”
“那倒是没有,只是母亲似乎很是舍不得其中一尊木雕,我见势不妙就赶紧跑回来?了。”
“唉,您啊……”艾娘重重地叹了口气,总算明白太子今日为何这般失态,“可殿下怎会突然想到要做此事的,是不是又有下人胡说八道?”
李弘屏退左右,待到此处只剩自己与艾娘二人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昨夜偶然看到了一幅壁画……那画上有……”
艾娘瞪大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只因李弘所说之事太过匪夷所思。
他于昨夜在宫中莫名其妙看到了一幅壁画,上面画着一个孩童摔倒在地,还不小心磕坏了玉佩。更奇怪的是,这壁画转瞬即逝,只在墙上停留了数息工夫,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弘揉了好久眼睛,一直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直到今天早上,他真的不留神摔了一跤,更可怕的是,还刚好摔碎了父亲赏赐的玉佩!李弘这才发觉,原来那幅画里的小人,就是自己。
虽然太子李弘自幼饱读诗书,可他从未亲身经历过这等怪事,难免为此心烦意乱,而且又不敢将此事说与他人听。李弘年纪虽小,却早已通晓朝堂之事,他很清楚,若是有人知道自己撞见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定会说这是太子失德所致。
他更不能告诉父亲母亲,那只会引来一通说教,没人会轻易相信这般光怪陆离的事?情。
除了艾娘。
艾娘果然没有让李弘失望,她随着太子去了昨夜出现壁画的地方,可惜那面宫墙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点痕迹。
李弘有些焦急地说道:“艾娘你相信我,我真的在这里看到过壁画。”
艾娘面沉如水:“殿下从来不曾撒谎,可这壁画到底从何而来?难道真是鬼神作?祟?”
“我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不行!”艾娘冷声喝道,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赔罪,又说,“现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此事极有可能连累到皇后殿下。”
李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到朝堂之上的唇枪舌剑,认为艾娘说得确实没错。前些日子以上官仪为首的一干大臣,居然联名上谏,目的是废掉皇后。
因为此事,整个朝堂已然动荡不安,李弘看到诡异壁画一事虽小,可一旦流传出去,却很有可能引来滔天大祸。
若是武后被废,那么他的太子之位……怕也不会安稳。
就这样,壁画一事被李弘和艾娘有意无意地隐瞒下来,逐渐淡忘。直到若干年后,壁画于夜里再度出现。
这次上面画的是一个少年被一团黑色雾气包围,面露苦色。李弘认出了少年即是自己,可他不知道黑雾又代表着什么,还未来得及仔细琢磨,与上次一样,壁画转眼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同样把此事告诉了艾娘,可二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壁画到底有何意义,又是如何做到神出鬼没。
黑雾的意义在不久后终于显现,李弘身体抱恙,后渐严重,竟是患上了痨瘵之症!原来那黑雾代表着病魔,壁画上的预言又一次准确无误。
可怜这偌大的皇宫,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求助的人。此时李治已深受头疾困扰,不理政事,只能由太子弘和武后一同接过重任。然而这样一来,李弘与武后之间也因政见不同而渐渐生出了间隙,再不似往日那般亲密。
壁画一事,李弘只与艾娘说过,可也只是说过数次。在他看到艾娘因为此事而倍感烦心,甚至生出白发之后,便再也没有和她提起过这些。
他想着就算壁画能够预言自己的未来,那又如何,该发生的事情终究不能阻止,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无法逆转,倒不如把它当成一个乐趣来看。
李弘想得豁达,看样子再不把壁画放在心上,可是心胸的宽阔并没能为他换来一副安康的身躯。痨瘵之症痴缠不去,李弘的身体日渐虚弱,虽然已经看过太医,却始终不见好转。
医家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李弘却觉得自己是病来如抽丝,抽去的是他的精气神。
这一切,艾娘全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太子已经长大,变得能够独当一面。艾娘再不是曾经那个可以倾诉的人,她只能静静陪伴在李弘身边,努力用沉默融化他的伤与痛。
一国之政事,武后之威压,让李弘喘不过气来。
绮云殿内,艾娘依然盯着面前的墙壁,仿佛上面画着太子弘的曾经。她说:“弘儿的一生很苦,病魔缠身,母子反目,武敏之还做了那等畜生不如的事情……”
张少白有些疑惑,心道怎么又扯出来一个武敏之。
茅一川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追问此事。如今武敏之早已成了一具尸体,重新翻出那桩宫廷秘事对谁都没有益处。
艾娘继续说道:“从那之后,我从弘儿身上看到了一丝死意。我太了解他了,我知道他已经厌倦了这座皇宫,也烦透了无穷无尽的算计。”
“弘儿已经做出了退让,可为何他们还是要步步紧逼,非要将他置于死地?”
艾娘越说越怒,一口心血逆行而上,顺着嘴角缓缓流出。
张少白见状赶忙过去,想要为艾娘诊治一番,却被明崇俨伸手拦住。事情已经说到了关键时刻,不容打断。
艾娘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何偏偏此次弘儿没有留在长安监国,而是跟着帝后来了东都?为何还偏偏住在了这合璧宫?我不相信这世间有那么多的巧合,我更不信是鬼神要走了弘儿的性命,他们舍不得……舍不得啊!”
她发疯般咆哮,声音回荡在绮云殿中,混着哭声与怒声,仿佛炼狱。过了许久,艾娘终于平静下来,她的双眼已然无神。
“弘儿,你为何一直没走?”
“你在等我,是吗?”
“下辈子……娘护着你好不好?”
艾娘似是问天,似是问地,也似是在问自己,在问已经离世多年的太子弘。
她自幼入宫,十九岁时当了李弘的乳娘。她这一生没有过爱情,也没有过什么青春,李弘便是她的唯一寄托。
谁也想不到,这个满头白发的苍老妇人,竟不过是四十出头的年纪。
太子弘的离世,这五年的煎熬,已经让她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她一直没有死,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有一丁点用,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自己还不到死去的时候。直到今日将壁画的事情讲了出来,她终于舒了口气。
唉……
到时候了。
艾娘的头颅无力垂下,嘴角仍挂着血迹,白发散落,试图遮盖住她已不复美丽的面?庞。
张少白推开了明崇俨,跪坐在艾娘身旁,为她擦拭着嘴角,为她拢起头发,轻轻抚摸着她眼角的细纹,还有尚未干涸的泪水。
少年陷入悲痛不可自拔,茅一川和明崇俨不懂少年为何这般痛苦,他们以为是艾娘让他想起了某位故人。
没人懂得张少白的悲伤,长安的那场大火之后,他便一直孤单。
茅一川等了片刻,见少年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于是开口问道:“按照艾娘的意思,太子弘之死或许与那古怪壁画有关?”
张少白仍低头不语,明崇俨接过话头回答道:“应是如此,不然艾娘也不会为了这件事等了足足五年,她本该在五年前就随着李弘一同离去的。”
“就只为了这么一件虚无缥缈的事情吗?”
“怎么能说是虚无缥缈呢?那壁画是真实出现过的,太子弘也是亲眼看到过的,上面的预言也都一一应验。”
茅一川仍然困惑不解:“可有一点我还是不懂,壁画最早出现的时候,太子弘不愿向外宣扬这等妖异之事,是为了不给武后添乱。可之后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为何不找些奇人异士调查此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或者他也可以找咒禁科。可他谁都没有告诉,即便身死之后,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只有他和艾娘。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明崇俨叹道:“我也想不通。”
大殿陷入一阵难解的沉默之中,最终还是张少白打破了僵局,他说:“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壁画有着预言的作用。我想太子弘之所以不愿意让他人知道此事,也不愿意找道士和尚调查此事,是因为这壁画对他有些用处。”
茅一川问道:“能有什么用处?”
“如果壁画预言的不仅只是太子弘摔倒、患病这些事,它同样还能预言其他事情呢?比如一些对太子弘有利的事情。如果是你偶然间掌握了这股力量,你会选择拱手相让吗?”
茅一川似乎没有感受到张少白话里的揶揄之意,而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答道:“我不会允许身边一直存在着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张少白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转而对明崇俨说道:“事情的关键在于,反正我是不相信世上存在什么可以预言的壁画,你呢?”
“我也不信,”明崇俨微微一笑,“所谓怪力乱神不过是一层外衣,里面装的永远是某些人的险恶用心。宫中最忌讳魇镇、巫蛊之事,不是因为皇帝怕了这些,真正令人作呕的是,施展这些鬼蜮伎俩之人的深深心计。”
张少白放下怀中的艾娘,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布覆在她的脸上,然后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绮云殿内那块最宽阔的墙壁。
沉思许久,他忽然问道:“茅一川,关于太子弘一案的细枝末节,你不会到现在还要藏着掖着吧?”
“不会,既然陛下和天后都允许你重查此案,我定会知无不言。”
“太子弘到底因何而死,竟会引得皇帝雷霆大怒,而且事过多年仍放不下此事?”
虽然嘴上说着知无不言,可这个问题还是让茅一川陷入了难堪。他是少数知道当年悬案真相的人之一,更知道让帝后二人雷霆大怒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太子弘乃是……惊惧而亡。”
帝后二人说白了也不过是父亲和母亲,他们可以接受一个儿子的离世,却绝对不能接受自己最喜爱的儿子被活活吓死!所以当年陛下才会那般愤怒,不仅让咒禁科的张云清送了性命,更是将这合璧宫的人处死了大半。
没想到张少白听后不见丝毫惊讶,似乎他早已料到了太子死因。
茅一川说道:“你方才的问题,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不是明知故问,我只是想要确认一番心中所想。太子弘之死居然会牵连到我的父亲,那便说明皇帝认为此事与巫术有关。”张少白闭上眼睛,又问了一个问题,“太子弘死前身体如何?”
这又是一个皇室机密。“当时太子弘身患痨瘵之症多年,身体始终不见好转,且每况愈下。曾有太医断言,其时日无多。”
“既然患的是痨瘵之症,他身旁是否有人也患上此症。”
“这……我不知道。”
明崇俨开口说道:“有,共有五人,都是太子弘的贴身之人。五人中死了四个,只有一个侥幸活了下来,被送出了宫。”
预言壁画,痨瘵之症,惊惧而亡。
这些线索正逐渐还原出太子弘当年死亡的本来面貌。
张少白仍闭着眼:“给我具体说一下案情。”
这一刻,茅一川仿佛回到了两人初次联手破案的场景,那次是在大牢外,张少白蹲在地上对着四个茶杯施展祝由之术,而他则负责讲述案情。
收起无关的心思,茅一川开始重新讲起了当年的案子,还将当时刑部、大理寺查到的线索通通说了出来。总而言之,其实当时他们也认为太子被活生生吓死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但他们不知道为何太子弘会被吓死,又是被什么吓死,这个案子简直要比无头案更加难查。
无头案的勘查难点在于无法确认死者身份,却可以另辟蹊径,通过调查城中失踪的人口从而判断无头尸体的来源。
太子弘的案子则是给了官家一具被吓死的尸体,但怎么被吓死,为何被吓死却是无论如何都调查不出来的。
就这样,太子弘一案逐渐走入了死胡同,找不到凶手,也不知道杀人方法,就只能将其定为不小心看到恐怖之物,于是惊惧而亡。但帝后显然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茅一川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张少白忽然睁开了眼睛,表情极为严肃。
他说:“姚苌。”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崇俨的眼睛为之一亮。
茅一川却一脸无知,“谁?”
“后秦国主,一位被吓死的皇帝,”张少白扫视了一番绮云殿,身子也随着视线转了一圈,“这位皇帝是被无穷无尽的噩梦吓死的,因为他做了太多的亏心事,也辜负了太多有心人。”
茅一川还是没能理解:“你的意思是,太子弘也做过亏心事。”
张少白的视线落在茅一川身上:“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蠢。”
此刻茅一川很想拔刀,但又莫名觉得心虚。
“既然姚苌可以被噩梦吓死,太子弘为什么不能被壁画吓死?更何况他死的时候身体早就衰弱不堪,恐怕只是小小的惊吓都能将他吓得魂归西天吧。”
至此,茅一川恍然大悟,原来刑部和大理寺之所以查不出东西,是因为少了“预言壁画”这条关键线索。
张少白的目光转向墙壁:“我记得太子弘去世那天雷雨交加,电闪雷鸣之下,若是搭配上一幅令人惊恐到极点的壁画,只怕不吓死也难。”
茅一川问:“可那幅导致太子弘死掉的壁画,画的是什么内容?”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看过,”张少白眯起眼睛,“不过,如果我是害死太子弘的始作俑者,我会选择用一幅预言他死亡的壁画来吓死他。”
“你是说壁画上的内容,很有可能是太子弘暴毙而亡的场景。”
“没错,太子弘本就对壁画能够预言深信不疑,而且他和壁画打交道的时间应该远比艾娘知道的多。如果壁画突然预言了他的死亡,你说太子弘会不会被吓一大跳?”
张少白微微眯着眼睛,仿佛从空白墙壁之上看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李弘身死之?日。
※
那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绮云殿点了许多蜡烛,可还是透着一股阴森的感觉。
李弘跟随帝后从长安远赴洛阳,身体疲惫不堪,痨瘵之症越来越重,他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觉得异常难受。
刚好雨天湿气重,让他的痨瘵病痛更加煎熬。
他或许也在等待预言壁画的出现,于是早早就赶走了下人,所以绮云殿内只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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