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太过贪心的人……往往不会有好下场。
张少白眼神渐冷,他知道此番自己若要安然脱身,必须借助外力。
希望五叔和棺材脸能够聪明些,尤其是茅一川,他蠢了足足小半辈子,脑袋也总该开窍一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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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棺材铺外月落日出,繁星隐去,茅一川还是没有开窍。
这一夜他就像行尸走肉,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找寻张少白的关键。或许是因为关心则乱,他越是担心张少白的安危,思路就越是混乱。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笼罩着茅一川,他知道当下局面如果僵持下去,帝后二人恐生变化,而最为恐怖的杀机也在该处。他愤怒至极地将无锋连刀带鞘插入身前脚下,只想大吼一声,将胸中抑郁之气通通喊出。
就在此时,在他面前的街道尽头,一抹阳光刚好出现,霎时间所有景物仿佛全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
阳光有些刺眼,茅一川便闭上眼睛,开始重新思考整件事情,然后突然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掉的关键之处。
铸玲珑用计带走张少白,应是为了天脉。茅一川之前是这样想的,但他忽然醒悟,铸玲珑藏起药人迟迟不肯现身,肯定有其原因。而她若是真的为了天脉,大可以在药试一事过后再现身,为何偏偏要在这种时候铤而走险?
这说明她带走张少白一事,与药人有关。
想及此处,茅一川眼看天色已亮,应是快到卯时了,便立刻动身赶往大明宫。不过他这次进宫不为面圣,而是直接找到了伺候皇帝多年的那位老太监。
昨夜李治动了怒,睡得也比平常晚些,故而醒得也晚,至于政事则全都交予武后打理。茅一川虽然没有见到武后,却能想到那个武姓女子在朝堂之上自称为“朕”,且朝臣称呼其为“天后”的场面。
老太监一直守在陛下寝宫,听闻茅一川进宫便早早出宫等待。
“陛下仍在休息,茅阁主不妨晚些再来。”老太监眉毛雪白,脸色也白得透明,显得脸上皱纹有如刚下过的春雪被风吹出了褶。
茅一川先是行礼,随后说道:“此番入宫不为陛下,而是来寻公公。”
老太监面不改色,问道:“所为何事?”
“我想进入丹庐查找‘药人’一案线索。”
“按理来说,茅阁主奉命调查此案,提出这个要求确实合情合理,”老太监眉毛一抖,“可陛下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可出入丹庐。”
茅一川转而又问:“那公公能否将‘药人’的真实身份告知于我?”
老太监想了片刻,说道:“他于六年前来到长安,普度大会后被秘密捕捉,这人天生百毒不侵,是上好的药人苗子。至于他的名字,应该是……铸无方。”
“他姓铸?”
“没错。”老太监轻轻颔首,下一刻只见面前的黑衣男子如风般转身离去,不知如此着急,是要去做些什么。不过这些就不是老太监应该操心的事情了,他抖了抖衣袖,迈着极富规律的步子重新回到了寝宫之中,静静等候陛下醒来。
茅一川查案多年,经验丰富,只是和张少白在一起的时候显得略微“笨”了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是一个笨人,恰恰相反,只要让他抓住某件事物的一丁点线索,哪怕它藏得再深,都会被茅一川连根拔起。
他一面急匆匆地离开皇宫,一面思考药人一事。先是想到药人姓铸,肯定与铸玲珑有血缘关系。然后便推测出了张少白被掳走的真实原因,给药人治病。
只有血脉亲情,才能让铸玲珑放弃普度大会!
药人身中剧毒,神志不清,行动起来多有不便,所以铸玲珑等人多半还在城内。虽然尚无藏身之处的线索,但既然要给人治病,就一定会出来采买药物。
茅一川心思转得极快,身随心走,转眼间便跑了起来,目标是薛家别院。他不通医术,所以此事还需要一个帮手。
没想到,薛兰芝已在门口恭候多时。
薛兰芝看到茅一川来了,便淡淡问道:“找到人了?”
“还没有,找人一事还需薛医师帮忙。”
薛兰芝毫不犹豫地说道:“好!”
“多谢。”茅一川向面前女子深深作揖,他行走江湖多年,见过不少武功高强或是心思深沉的奇女子,但能够让他发自内心感到钦佩的,薛灵芝还是头一个。在他看来,薛灵芝虽是一个弱女子,但比起张少白更像是正统祝由天脉传人,既有医术也有仁心。
只不过茅一川隐隐觉得今日的“薛灵芝”比起昨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
两人结伴而行,速度难免变慢。薛兰芝在得知铸玲珑和药人的关系之后,推断张少白若要救人,肯定会在药方上动手脚,而且会故意开出奇怪药物为难铸玲珑。如此说来,他们只需要探查一下长安产业最大,药物品种最齐全的几家医馆即可。
重点是东市的鸿德堂,此处乃是长安贵人治病抓药的地方,东市又是权贵之人聚集之地,故而此处药物最全。
茅一川也是这样想的,当下推事院以及参与普度大会的众人都在寻找铸玲珑,她露面次数越多,破绽也就越多,故而最好的法子就是找家医馆一次性将所有药物购置齐?全。
结果不出所料,两人当真在鸿德堂找到了线索。得知昨日黄昏时分,有个穿着黑袍、声音古怪的男子来抓过药,而且七七八八抓了许多,其中有些连药堂学徒都不识得,最后还是请了坐堂医师帮忙才堪堪找齐。
茅一川亮出刑部身份,他那块金牌识货的人知道是金阁,在普通人看来则与刑部有关。那个年纪轻轻的学徒一见牌子便知道面前的黑脸阎王身份不一般,赶忙帮着回忆细节,只可惜铸玲珑此人极为谨慎,并未将药方留在鸿德堂。而小学徒一天要抓不少药,对那方子的内容实在印象不深。
他接连说了五六味药材名称,薛兰芝通通将其记了下来,在心中反复默念,却是毫无头绪。
“再仔细想想。”茅一川取出一块成色极佳的玉坠放在学徒面前。
那学徒顿时眼前一亮,不过却不敢伸手去拿:“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其实此时若是张少白在场,施展一番“摄魂之法”,多半就能让学徒想起大半药方。但这话又是一句废话,若是张少白此刻就在这里,还要什么药方?茅一川心中想道,随即摇了摇头,发觉张少白已经成了自己破案的一大助力,而且是不可或缺的那?种。
但是没了张少白,并不代表茅一川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他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于是说道:“仔细想想,只要你尽力了,这块玉就是你的。但你若是想要骗我,就休怪我刀下无情了。”
学徒一听看了看玉坠,又看了看茅一川腰间的刀,艰难地咽下口水。
这时薛兰芝心想,铸玲珑出身祝由,肯定也懂药理,所以张少白不会把线索藏在明面,比如藏在药方的字中,或是发音……因为这种手段必然瞒不过铸玲珑。
若要藏,就要找铸玲珑都不懂的地方,那里才最为保险。
想到这里,她对学徒说道:“寻常药材不用想了,你就想想那些你不认识的药材?吧。”
小学徒闻言看向薛兰芝,忽然一阵脸红。薛灵芝自幼便被关在别院,极少出门,家里的下人对她也是避如蛇蝎。但其实她长得很美,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难免生出一些惊艳之感,随后又觉得极为耐看。
薛兰芝对这种眼神有些不适,但她不羞不恼,反而露出一个极为妩媚的笑容,又补充了一句:“有劳了。”
在财色的双重诱惑之下,药堂学徒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去回忆,终于想到了一些细节,只可惜那些药材生僻到有些连字他都不认识。
“霹雳果……”
薛兰芝轻声纠正道:“应是薜荔果。”
“还有地骷髅……”
薛兰芝点了点头,“补肺益肾的药材,民间常叫其气萝卜。”
学徒又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其中有些发音古怪,就连薛兰芝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当她听到一味叫作天浆壳的药物时,忽然神色一变。
茅一川问道:“有发现?”
薛兰芝没有回答,而是闭上眼睛仔细想了许久,然后开口问学徒说:“可否记得每一味药抓了多少分量?”
药堂学徒面露为难,心想这东西谁能记得住啊。
薛兰芝又说:“不必记得具体分量,你只需要想一想,天浆壳所取分量是否与其他药物有所不同。”
学徒一拍脑门,说道:“这个我倒是有印象,其他药物大多都是抓一分,或是半钱,唯独天浆壳这味药是要了三根,而且必须要带根的天浆壳,这东西通常都是去根炮制的,我可是找了好久带根的天浆壳。”
听到这里薛兰芝心中已有答案,她对茅一川说道:“张少白开的方子大多益气补肾,且有祛毒疗效,而玄机就藏在天浆壳这味药里。他刻意要三根,就是为了显得和其他药材不同,给我们留下线索。”
茅一川一头雾水:“可天浆壳又有什么含义?”
薛兰芝用指尖轻捏眉心,解释道:“此物各地都有生长,所以名字也千奇百怪,长安这边管它叫天浆壳,可是据我所知,有些地方更习惯把它叫作……麻雀棺材。”
“麻雀棺材?”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的果实形状和大小都和麻雀类似。”薛兰芝话锋一转,“如果张少白真的把玄机藏在了天浆壳这味药材当中,那他现在的藏身地一定和‘棺材’二字有关!”
“他在凶肆!”茅一川恍然大悟,立刻转身离开了鸿德堂,并向着身后的薛兰芝说道:“长安的棺材铺子不多,我需要挨个探查一遍,你不妨先回别院等候消息。”
薛兰芝想起昨日铸玲珑利用自己要挟张少白一事,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自己难以插手,而且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也有不少想做的事。于是干脆洒脱离去,刚刚还在结伴查案的两人就此分路而行。
只是这二人心中记挂着张少白,故而一直没有发现有人在暗中跟踪。那些人的跟踪手段极其高明,为了避免被茅一川看出马脚,这期间还更换了数次面孔。
其中有个人也进了鸿德堂,此人耳力非凡,竟然听清了薛灵芝和茅一川的所有谈话。在得知铸玲珑的藏身之处乃是凶肆之后,他便立刻一字不落地汇报给了上面。出乎意料的是,最终得到这个消息的人,居然是来俊臣。
与金阁相比,推事院最大的优势便是人手众多。来俊臣一番布置之后,便将手下分成数组,分别赶往不同凶肆,而且他也带人选了一处作为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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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铸玲珑尚未察觉自己的行踪已经败露,更不知道始作俑者就是面前的张少白。
二人为铸无方治了整整一夜的病,方子里的药已经用了大半,虽然铸无方仍未醒来,但这期间却呕吐了数次,与之前用过的糯米浆一同盛放在一个木桶之中,味道腥臭刺鼻,估计还含有剧烈毒性。
除此之外,密室中到处弥漫着汤药的苦涩气息,仿佛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张少白熬完最后一碗药汁之后,严肃说道:“喝完这碗药后,我就要施展咸天八法了,你在一旁看着不要出声。”
铸玲珑虽然喜欢戏弄张少白,但经过一夜忙碌之后早就没了心思。她点头应了一声,然后便伸手去接药碗。
不料张少白却仰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眉头皱得极紧。他往外长长吐了口气,解释道:“我身虚体弱又受了伤,担心一会儿撑不下去,所以要用这碗汤吊一口气上?来。”
铸玲珑抿起嘴唇,神色恼怒,也夹杂着些许歉意。她亲眼看着张少白为给兄长治病,忙活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心中不免有些感动,于是轻声说道:“多谢……”
可惜那个人却不领情,反而还说了一句,“噤声!”
张少白先是用力闭上双眼,重新睁开的时候眼神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瞳色漆黑深邃,但瞳孔中却透着一抹精光。
“咸天广祝,不问来由。”他的瞳孔越来越亮,仿佛他看着的不是铸无方,而是一团火焰。
张少白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毛笔以及一碗黑褐色药汁,用笔蘸着药汁开始在铸无方的身体上写字。从双腿到腹部,又从双臂到胸膛,他所写的咒文透着一股圆融意境,但字体应是源自上古,故而铸玲珑看不太懂。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铸无方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写了不知多少字,包括他的眼皮、耳朵以及下身私密处。张少白在他眉心写下最后一个字后,疲惫至极地扔掉了毛笔,然后又取出了一根银针。
他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持针的左手都在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强撑着将针刺入了铸无方头顶的神庭穴,接着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银针,同时说道:“日出曈昽,气如朝?阳。”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在张少白精疲力竭,打算抽出银针放弃治疗的时候,铸无方的身体突然有了反应,仿佛体内的气血被头顶的银针激活,瞬间沸腾了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铸无方身上的咒文就像有了生命一般,跟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他的手指微微屈起,眼皮也开始颤抖。
终于,他缓缓睁开了双眼,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面前满脸担忧的女子。他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随后就化成了两行泪水。
他嘶哑着说道:“小妹?”
铸玲珑已是哭得梨花带雨,激动喊道:“哥哥!”
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有余,但只要在兄长面前,铸玲珑就依然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她一下子扑到哥哥怀里,大声哭泣起来。
“小妹……小妹……”铸无方也是激动不已,紧接着感到头部传来一阵剧痛,仅有的一丝理智也随之开始动摇。他的眼珠有血丝正迅速蔓延开来,仿佛下一刻就会重新变成曲池坊的那头厉鬼,只剩兽性而丧失人性。
铸玲珑完全沉浸在兄长苏醒的喜悦当中,并未注意到这些异常,幸好有张少白开口提醒道:“情况不妙。”
“怎么了?”
“看他模样又要发疯,你赶紧想办法把他弄晕过去。”
铸玲珑听后一愣,赶忙擦干泪水,虽然心中有千般不愿,但看到兄长痛不欲生的模样还是狠下心肠。她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用力按压在铸无方的口鼻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听起来应是东海那边的方言。
数息过后,铸无方便昏迷过去,呼吸平缓均匀。
张少白小心翼翼地拔出银针,赞叹道:“你们铸氏也算有些本事,至少比只会玩虫子的厉千帆强多了。”
铸玲珑神色哀伤,转而问道:“你方才用的就是朝阳之法?”
“没错,可惜铸无方中毒太深,想要让他彻底恢复神智起码需要数个月的调养,甚至可能更久。”
“你会一直帮忙吗?”
张少白极其虚弱地笑了笑:“只要你别再说什么在张家为奴为婢的话,也别再觊觎咸天八法,我就考虑一直帮下去。”
铸玲珑轻轻抚摸着兄长的脸庞,目光转到张少白那边,挤出了一个笑脸:“那就一言为……”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神色剧变,双眼直勾勾地看向石壁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