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先生戴着青铜面具,故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语气中却能感到一丝故人重逢的……“喜悦”,他转过身对张五叔说道:“是啊,只不过逃了两只老鼠。”
“老你娘的鼠!”五叔将腰间酒壶用力扔向庞先生,不过庞先生看来也是个武艺高强之辈,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便将酒壶打了回去。
下一刻,张五叔的铁拳重重砸破酒壶,身影不停,誓要与面前仇人一分生死!
只是这满含怒意的一拳却是打了个空。
张五叔惊出一身冷汗,发现庞先生原本站立之处只剩一股烟雾,竟是不知何时动了手脚。更为可怕的是,五叔还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阵法当中,周遭景色变得朦朦胧胧,仿佛无端起了一场大雾,而且雾中还有许多人影影绰绰。
“不过是个野种罢了。”庞先生的声音响起之时,一道身影擦着五叔背后而过,幸好张五叔躲闪及时,只在背后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
张五叔忽然心乱如麻,因为脚下阵法似曾相识。如果他记得没错,自己年幼时候曾见过张家老太爷施展此法,人在阵中恍若幽灵,乃是上等的障眼法,名为……厌阴。
※
与此同时,张家仅剩的唯一“余孽”正努力逃跑,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那股给人暗中窥视的感觉。更糟糕的是,他出生时就患着的气虚之症在一番折腾之后终于爆发。
张少白痛苦地捂着胸口,觉得双腿越来越沉重,心道如果继续跑下去,恐怕没死在九罗手上,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随着他的步伐放缓,那股不安感距离他也越来越近,张少白对此束手无策,只能在心里埋怨几句五叔。不过埋怨归埋怨,张少白更多的还是担心,毕竟他和五叔一直以祝由秘法暗中联系,只要两人距离没有超过十里,五叔便一定能够找到张少白。
可是现在五叔这么久都没有现身,说明他一定是受到了那场大火或是九罗中人的阻?拦。
身处绝境之中,张少白决定铤而走险,主动放弃藏身在巷道内,转而去了坊市中最为热闹的街道。虽然那里极可能有九罗的眼线,但也可能会有愿意伸出援手的人。
祝由先生的白衣染着一层黑灰,看起来落魄无比,他缓缓走在街上,感觉身边传来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走着走着,他便想起了明崇俨的死法,他就是在拥挤人潮中被捅了一刀,死得不明不白。
难道自己也要落得相同的下场?这可不太合适啊,毕竟明崇俨的死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计谋,可他张少白若是就这样死了,却是十足的亏本生意。
少年低着头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忽然发现有人挡住了去路。
“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吗?”张少白苦笑着抬起头,结果一看挡在身前的人竟是笑眯眯的来俊臣。
“张少白,算你命大。”曾用“苏童”之名隐瞒身份的推事院之主来俊臣,怀中抱着一柄长剑,目光穿过张少白,落在了少年身后的数道身影上。
他说:“近来长安到处传言秦鸣鹤可以用开颅之法治好陛下,我奉命调查流言源头,这么说你会不会相信我?”
张少白虚弱道:“比起九罗,你就是说你能用嘴放屁,我都相信。”
“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东西,快滚吧,打起来我可护不住你。”来俊臣本就在张少白手里吃了不少亏,看他极不顺眼。但来俊臣身为武后心腹,至少还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当下便拔出剑与张少白擦身而过。
那几个九罗刺客见状也纷纷现身,亮出兵刃,开始围攻来俊臣。
“你要是没死,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张少白无暇回头去看战局,强撑着身体加快脚步,这次有来俊臣吸引九罗视线,他便打算找个僻静地方藏起来,直到事情结束。
不料他还是小瞧了九罗此次杀他的决心,甚至可以说比起刺杀皇帝,九罗在杀害张少白一事上安排了更多的人力,即便有慈恩和来俊臣先后分担了不少压力,可他还是感到背后有目光如附骨之疽始终跟随。
张少白越逃越是心慌,病痛也愈渐加深。他心想自己再这么逃下去肯定小命不保,于是路过一个茶摊时向摊主要了一碗热茶,又多给了几枚铜板。摊主一见客人大方,顿时乐开了花,赶紧就去忙活了,不过等端上热茶的时候却发现客人已经不见。
原来张少白只做了片刻停留,感到危险逐渐逼近,便从茶摊穿行而过,刚好躲进了后面的小巷。这里堆积了不少杂物,倒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他躲在一堆麻袋堆成的杂物后面,感到喉咙一痒,险些忍不住咳出声来。
不过他还是及时用手捂住了口鼻,只发出“扑哧”一声轻响,紧接着他放下手,看见掌心全是鲜血。
“真是糟糕,也不知五叔现在怎么样了。”张少白靠在墙上,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附近传来,不能确定来者是普通百姓还是九罗,但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轻手轻脚地将藏身地转移到了墙角后面。
片刻过后,果然有人一把推倒了麻袋。张少白冷汗涔涔,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不用露头去看,只用耳朵听便知来者不善。
可有一点让他颇为疑惑,那就是九罗到底通过何种手段找到了他的行踪?偌大一个长安城,难道他们还能在每一处都布置眼线不成?
张少白正苦思冥想,不经意抬头一瞥,刚好看到一只乌鸦就停在旁边房檐之上,他忽然觉得这只鸟很有问题。
咸天八法当中有一“鬼使之法”,其实操纵的不是鬼,而是飞禽走兽。这些生灵经过教化之后,便可帮助主人暗中做些事情。比如佘婆婆的蛇擅长偷袭,张家曾经也养过一只灵猴,颇通人性。而这只乌鸦,或许便是九罗最厉害的眼线。
是它一直跟着张少白,并且引人来追!
只可惜张少白想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他现在被堵在这里不知该往何处逃窜,乌鸦那黑溜溜的眼睛又始终盯着这边。他弯腰捡了一根木棒,然后施展出地脉兽门的口技,学的正是野猫。他原本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乌鸦听后居然真的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而随着乌鸦离开,那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也随之停下,稍作停留之后便渐渐走远?了。
张少白松了口气,心道:幸亏我平时学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不然真要死在这里。死里逃生之后他倍感疲惫,居然两条腿都在打战。
不知为何,张少白那颗高悬着的心刚刚落了一半,便重新悬了起来,仿佛在提醒他这里仍不安全。这是他当了多年祝由先生练就的本能,有时候人的身体会欺骗自己,但心却不会。
巷子里的风,带着一股腥气。
张少白眼皮一跳,转头看向墙角那边,只见一个人正倒退着露出身形,他应该就是跟着乌鸦追踪到这里的九罗杀手。只是这会儿的他看起来极为恐惧,似乎正面对着一个更加可怕的事物。
突然,一只手掐住了杀手的脖子,用力一扭后随手扔在了地上。然后那只手的主人缓缓前行,转过身来,面对着张少白笑道:“原来小野猫藏在这里,我的手下脑子还真是生了锈,居然会被你这种拙劣技巧糊弄过去。”
这个人戴着青铜面具,身穿藏青长袍,上面绣有星辰日月、麒麟凤凰,正是庞先生。而在他的肩膀上,还落着一只乌鸦。
张少白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干脆不再考虑,而是直面庞先生问道:“你是祝由中人?”
庞先生答道:“咸天广祝,不问来由。”
“屠龙术?”
“你说呢?”
“看不出来,我本以为明崇俨才是屠龙术传人。”
“是谁告诉你屠龙术只有一个传人的?”
“扶龙术只有我一个传人,所以我觉得屠龙术也是一样。”
“愚蠢,扶龙自然只需一人,若是有两人,迟早要互相争斗不休,还扶什么龙。但屠龙就不一样了,只要能毁掉大唐,谁都可能身负屠龙技。”
张少白疑惑道:“可是我不明白,如今大唐国泰民安,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非要改朝换代?难道就为了施展一下屠龙术?”
庞先生一动不动,却透露着一股磅礴气势,他回答道:“世间既有扶龙,就会有屠龙,还会有隐藏在不可知处的登龙。因为你我都是炎黄子弟,所以难免对龙有所偏?执。”
“按照你的意思,等你们九罗屠龙之后,岂不是又成了新的扶龙之人?”
“可以这么说,你我本就是阴阳两面,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张少白又问道:“可你为什么偏偏追着我不放,有这力气还不如直接杀了李治更为直截了当。”
“一国之天子若是那么好杀,这世道早就乱了。而且所谓屠龙,讲究一个剥皮、抽筋、去骨,最有意思的莫过于拔掉它的逆鳞,与这些相比,直接一刀砍掉龙头实在是太过无趣。”
“你们九罗,可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庞先生也不恼怒,笑道:“哈哈,和你说这些只是想给你一些时间积攒力气,不然跑起来可不够快啊。”
张少白无赖道:“我不跑,反正也跑不过你们这些飞檐走壁的人,我说什么也不跑?了!”
“那可不行,你知不知道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想看看你今日的惨状。”
“听你的意思,咱俩还有旧仇?”
“张少白,其实你可以不死的,可惜你做错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
“反正我现在也要死了,能不能告诉我是哪里错了?”
庞先生动了动嘴唇,不出声地“说”了三个字:“薛灵芝。”
张少白脸色剧变,不知道庞先生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假如薛灵芝真的受他牵连,那么他张少白便说什么都不能坐以待毙!
少年牙一咬,心一横,掉头就跑。
而庞先生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似乎颇为享受这种猫抓耗子的感觉。
他一边走,还一边悠悠哉哉地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张少白心中腹诽:你也配念这首《沧浪歌》?
可怕的是,庞先生的声音距离张少白不近不远,永远都是一个距离。似乎无论张少白逃到哪里,都无法甩脱这个神神秘秘的人。
而且,身为祝由先生的张少白今日也被麻雀啄了眼,居然身中“鬼打墙”而不知,踉踉跄跄走了许久都没能出了这条巷子。
原来他就像庞先生的玩物,翻手为生,覆手为死。
两人又这般拉扯了一会儿,庞先生突然停下脚步,说道:“罢了。”
张少白听到这两个字,顿时身上汗毛全都奓开,然后发疯般向前冲去,结果中了障眼法的他一不小心便重重撞在了墙上,跌坐在地,简直眼冒金星。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身影来得极快,带着决然之意与庞先生撞在一起。
庞先生得意道:“我还以为你会放弃他!”
那道身影浑身是血,已经看不出衣裳颜色,他一言不发,只是与庞先生缠斗在一处。张少白头晕目眩,他用力揉了揉眼睛,一眼便看出了那人是谁。
“五叔……”张少白张口说道,可声音微小。
张五叔没有回头,面对大敌他无暇顾及其他。此时此刻他只想为张少白搏出一条血路,即便自己死在这里也在所不惜。
“噗”,一柄利刃穿过了五叔的腹部,他没有喊痛,而是还了那人一记拳头。
“咔”,庞先生的肩膀传出骨头碎裂的声音,他愤怒地抽出匕首,然后又一刀刺了下去。
这两个人,完全是在以命换命。
不知道张五叔在厌阴之法吃了多少亏,他一只眼眶空洞洞的,还在不停往外流血,左边耳朵也少了半个,脸上身上更是有数不清的伤痕。那些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只是皮外伤,有些却是深可见骨。
可是即便这样这个汉子也没有倒下,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咣”,他的拳重重砸在庞先生的脸上,青铜面具虽然没有掉落,却被打出了裂?痕。
这一拳,像极了好多好多年前他打过张老太爷的那一下子。
那时候张五叔还是屁大点的孩子,老太爷教他练武,他总是学不会。学不会就会挨打、挨饿,害得他一肚子火。
或许是愤怒使他开了窍,终于有天他一拳头砸在了老太爷脸上。那时名叫张黑子的他吓得瑟瑟发抖,心想自己这下犯了大错,该不会被赶回街上当乞丐吧。
没想到张老太爷却哈哈大笑,揉了揉红肿的脸庞,又掏出个精致的小酒壶喝了一口,骂道:“还行,虽然有点傻,但是不孬。”
张黑子可不傻,他能听出好赖话,不服气道:“我才不傻,也不孬!”
老太爷把酒壶塞到了孩子手里:“瞧瞧,这还说自己不傻呢,我啥时候说你孬了?算了算了,越说越乱套,你不孬倒是喝口给我看看!”
张黑子哪肯服输,仰头就是一大口。
张五叔突然吐了一大口血。他心想,我喝张家一口酒,今天便还您一口血。
记忆又飘回了十多年前,张少白骑在五叔肩膀上玩,笑得像是池塘里撒欢的野鸭子,而且嘴里的牙还缺东少西,十分不美观。
这孩子笑着笑着,忽然尿了一泡。五叔被浇了一身,也不生气,只是憨憨地笑了几?下。
张云清一看就不乐意了,说道:“老五你别这么惯着他!”
紧接着晏柳苏又骂了张云清一句:“就知道嘴上说说,有个屁用!”她一把将张少白从五叔肩膀上揪了下来,扒下裤子,露出小白屁股就是一顿抽。
五叔想要护着,但又不敢违逆嫂子,只能在旁边一个劲说:“别打了,别打了……唉,轻点儿,轻点儿……”
张云清看着五叔,说道:“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找门亲事,自己生个孩子?”
五叔愣了一下,他盯着那边的张少白,心疼道:“我这条命是老太爷给的,这辈子只留在张家……再说了,少白虽然不是我儿子,但在我眼里也差不多了!”
可张五叔眼前的少白,渐渐变成了那张可恶的青铜面具。
他一把抓住对方,心中满是愤恨地一头撞了上去,此时此刻他多么想破口大骂,可惜舌头也被割掉了大半,实在是骂不清楚。
七天前,张宅的一个普通夜晚,五叔喝了不少酒,翻墙进了院子。他看见张少白屋里的油灯还亮着,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看到孩子趴在桌上,表情凄苦,眼角还有泪痕。
五叔将他挪到了床上,铺上被子,掖好被角。还听到张少白梦呓着:“爹……娘……”
“别怕,张家的仇,五叔陪你一起报。”
不知是不是张少白在梦中听到了五叔的话,眉头居然真的舒展开来。
张五叔见状“嘿嘿”笑了两声。
当下,张五叔突然也“嘿嘿”笑了两声,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将一只手插入了庞先生的胸膛。
即便此刻,他身上也又添了几道新伤。
庞先生咬牙切齿道:“你就是条野狗!”
张五叔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想道:野狗可不如我,老太爷没收留我的时候,老子靠的是从狗嘴里抢吃的才活下来。
庞先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野种弄得这般狼狈,他猛地用力推开张五叔,又看了那边的张少白一眼,心想今日便放你一马,即便我不取你性命,帝后也不会留你。
然后他便用最后一丝力气逃窜而去。
这时天色是真的已经黑了下来,张黑子瞪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庞先生真的跑远了,这才轰然倒下。
张少白旧疾发作,又有新伤,已是提不起丁点力气。他只能挣扎着爬到五叔身边,看着那个伤痕累累的男人。
五叔仍瞪着眼睛,用力看着张少白,似是想要把他刻在心里,才好下辈子再来找?他。
张少白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摔打在五叔的脸上,为他洗去一些血痕。
张五叔没了舌头,更没了生机,临死前,他张大嘴想要说些什么。
张少白知道,他想说的是一个“张”字。
张少白的张,张云清的张,张黑子的张。
从此真的孤单一人的少年,抱着五叔,身子微微摇晃,就像是年幼时母亲抱着自己唱着摇篮曲那般。
他说:“前阵子天天非要给一条狗取名叫张老黑,我气得想要揍她。他们都以为,因为我叫少白,所以不喜欢狗叫老黑。
“其实啊,都不对,我生气是因为我的五叔叫张黑子,那条狗怎么能取和我五叔相似的名字?
“张黑子,你要是现在醒过来,我就给你买一辈子酒喝。
“五叔,你能不能别死,我不想……一个人。”
那是大唐开耀元年的冬天,一个很不起眼的日子,一个既不是白露也不是冬至的日?子。
那一天,张氏祝由,只剩张少白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