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夜雨浇灭炎夏残留的温度,彻彻底底冷了下来。而王夫南也很快离开了高密,他此行只是路过,实际是要往受灾更严重的海州去。天亮之后他就离了城,而许稷自县廨值房里醒来,想起昨晚事,只觉好像做了个梦。
她甚至不太确定王夫南昨晚是否当真来过高密。
将复杂心思都收起来,她出门还要面对高密寒冷萧索的秋冬季。
县北水乡莲藕成熟,团结兵纷纷前去挖藕,南乡仍有大豆棉花芝麻可收,虽不比往年丰饶,但听说县官撑着一座义仓在,民心也不至于太慌乱。
但城中防治瘟疫的薰药味常在,几乎每日都有冲突与抢劫,客户与土户之间的矛盾无法消除,商户们也因为出不了城而抱怨不休。吏佐们每天脚不沾地来来去去,忙着处理城中一切杂事,县官们也是闲不下来,许稷面对义仓中逐渐减少的粮食更是终日愁眉不展。
何况十一月的秋征期限将至,尽管征收额有所减少,也未必能完成。
硬着头皮在户籍上做手脚,不得已增加了通过税,这才勉勉强强交了差。
至此,她已不是刚从比部出来的那个小直官了。面对天下计帐她必须客观刚正、不需要有任何变通;而夹在百姓与朝廷中间,她就必须自寻平衡,把握分寸。
这分寸的把握往往又是最难,稍有不慎就会过头,就会背离初衷。
在高密城的最后一个新年格外辛酸,没有新衣可穿,亦没有酒饮,更无佳肴可食。县廨公厨内,县官县吏们仿佛都已经习惯了五分饱的粗茶淡饭,三两口扒拉完打个招呼便出去继续干活。
城内年味虽然很淡,但街巷中仍能闻得几声爆竹响,寺观也有香火,都是对来年的企盼。
许稷冻得要死,炭也没得烧,手脚冰冷地蜷坐在案前算账。
算盘声噼里啪啦响,许稷沉浸其中渐渐不知外边岁月。
祝暨从外面进来,却嘀嘀咕咕抱怨:“明府啊,他们太过分了!又贴这样的字条来!”
“给我。”许稷伸过手,另一只手却仍拨着算珠。
祝暨只好将字条交过去,许稷拿过来瞅一眼,顺手就收进了旁边的书匣里。
“明府怎么这般无所谓呢,写上‘狗官’什么的来羞辱人真是太过分了啊,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写一张我收一张,不知道离任时能收到多少呢。”她注意力几乎都在账簿上,又因为算出点问题来不自觉地低头咬了咬指甲:“你出去吧。”
祝暨简直服了她,关好门退出去,搓着手继续抱怨“冷死了冷死了”,说着看向灰白一片的天空。
真希望春天赶紧来,却又矛盾地希望时间的脚步迟一些。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会有新的期冀,但时间越是逼近,也意味着许稷在高密的任期要到头了。
作为祝暨来说,他并不希望这样一位县官离开高密。
但百姓倒是无所谓的,大约是许稷这县官做得实在没甚么值得令人留恋之处,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人事变动毫不关心。
许稷收完了最后一次秋税,便明白从此要与高密县道别了。
多条河流过境、盛产绢棉赀布及铜铁、能与周边州县互通有无的高密县,似乎就要与她断开联系。
在此生活了三年,见过南乡阡陌连片、北乡莲叶接天、城西贸易通达,城南百姓安居,也见过天旱无雨、蝗势蔽日,更见过流民无居、民乱频发。带着一腔热血一步步走下去,期冀不再有天灾人祸,她交给高密的答卷也只有治律有当的县廨、上下齐心的卫县官健,和满满当当的粮仓。
只可惜,见不到高密的下一次丰收胜景了。
举家收拾了行李,却发现并没有太多要带。千缨低头算私房钱,却发现与来时一样穷困潦倒。
“一点点俸禄都被你捐光啦!路上吃甚么呢?”
“带上十七郎前些年送的东西,一路卖一路走吧。”
“啊?”千缨嘟嘟嘴,回头看那赁来的宅子,想以后大概会怀念这段时日罢。不用被家中从姊妹说三道四,也不会被伯母嫂嫂们瞧不起,自由自在……可到底还是要回长安去了啊。
到这时,她也已二十六岁,已有细纹悄然上脸,与初来时到底有了不同。
将宅子交还给房主,二人登车前往密州驿所。
秋风乍起,许稷摸出一只盒子来,从里面翻出来的全是骂她的字条,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