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恒是在舞会上看到米将军之后,才灵机一动,想出办法来的。
米家的小姑娘救了他一命,而且她这一救和司徒威廉那一救还不一样,她是个小盲女,而且和他素不相识,而且,据他观察,这姑娘当真是保密到底,直到现在也没有将那夜的事情透漏出分毫来。
沈之恒对于这个小姑娘,嘴上不提,心里一直不曾放下,一想到她那一日是瞒着父母、一路单枪匹马摸索到济慈医院去的,他心里就愧疚——他那一夜又疼又冷又饿,导致有些昏头,忘了这小姑娘是个盲女,还以为她和平常人一样,可以轻而易举的自己查号码打电话。
米公馆是好找的,可他记得米太太是位悍妇,况且人家小姑娘也留了话,不许他登门道谢。他也为此踌躇了几日,幸而这一夜,米将军给了他灵感。
送司徒威廉回了公寓,他回家沐浴更衣,上床睡觉。睡觉之前,他习惯性的想喝点酒,可是一口威士忌含在嘴里,他猛的呕吐了出来。
他的感官正在被剥夺,被他离奇的命运剥夺。他现在还维持着体面的人形,还在人类世界有着体面的身份和地位,但他知道,这一切终究也会被剥夺。最后他能剩下什么,能变成什么,都是未知数。死亡是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死是活,一样也由不得他。
闭上眼睛,他在恍惚中笔直仰卧,睡眠也在被剥夺,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天光亮起。
清晨时分,他睁开眼睛,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转,很好,还是坚固整齐的牙齿,并没有生出獠牙。
他起身下床,再次沐浴更衣,洗去身上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味。沈宅和厉宅有颇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也不用常驻的仆人,仅有的几名仆人都是朝来晚走。在他下楼时,公馆里已经有了一点烟火气——他不需要早餐,所以仆人按照规矩,每天早上都在餐厅给他预备一壶热水和一卷报纸。至于他午餐晚餐吃什么,反正他白天不在家,仆人看不见,也不关心,等他晚上回来了,仆人也已经下班走了。
他进餐厅,坐下,喝热水,读报纸,考虑自己的投资与收益。他需要财与势,这是他这些年里吃尽苦头才得出的经验:他只有住在城堡或者宫殿里,才能理直气壮的保持神秘。
下午时分,他出门上了汽车,提着大包小裹的礼物,前往米公馆。
他提前预备好了一套说辞,到了米公馆,只说自己上次生病,错过了米将军为儿子举办的满月宴,所以这次亲自登门,补足礼数。虽然那儿子不是米太太生的,但他想自己这一番话没毛病,应该不会被米太太打出去。
进了米家的门,再设法去见米大小姐,毕竟他这礼物里也有米大小姐的一份,即便见不到她,能让她知道自己已然痊愈,也算是对她的一份安慰。然而沈之恒没想到,米公馆内迎接他的,是米太太的嚎啕。
米太太平日对于女儿,一点好脸色也不给,恨不得将她活活揉搓死,成天打冤家似的打她。然而一个月前,兴许是她夜里把这孩子推出去冻着,冻大发了,第二天晚上那孩子就发起了高烧。她不当回事,还冲到床前,指着鼻子让她去死,她死了她也就利索了,自由了,也就能和米家一刀两断、收拾行装回江南老家了。米兰闭着眼睛,照例是没有表情,甚至也没有反应。而她如此骂了两天,看女儿依旧高烧不退,这才承认孩子是真生了病,让老妈子找了些西药片给她吃。
米兰吃了药,热度时高时低,依旧是不退,终于熬到一个礼拜前,她露出了要断气的征兆,送去医院一看,医生发现她的肺炎已经很严重。
米太太成天让女儿去死,如今女儿真要死了,她又哭天抹泪,感觉自己离不得这唯一的孩子,在医院里号了个昏天黑地,且摔了一跤,摔得很“寸”,差一点扭断了脚踝。米将军行踪不定,完全不能指望,老妈子们把米太太抬回家中,而米太太既惦念女儿,又走不得路出不得门,心里一急,就以热泪和嚎啕迎接了客人。
沈之恒见了米太太的阵势,先是一惊,及至听完了米太太的哭诉,他立刻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又道:“米太太你不要急,你告诉我令嫒住的是哪家医院,我正好下午是有空的,我替你过去照应着点儿,那边若有什么变化,我也会立刻打电话过来通知你。”
米太太听闻过沈之恒的大名,所以倒是相信他的话,涕泗交流的回答:“维、维、维……”
旁边的老妈子替她说了:“维多利亚医院,您到那儿一说找米兰小姐,就有看护妇带您过去了。”
米太太又开始哭:“我的兰呀……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身边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沈之恒离了米公馆,心里有些发慌。及至到了维多利亚医院,他进了大门一问医生,那医生果然就给他指了路。他寻觅着上了三楼,三楼皆是高级的单人病房,大部分房间都空着,走廊里静悄悄的。他推开走廊尽头的病房房门向内一看,就见房内摆着一张单人病床,床上躺着个女孩,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他没往里走,转身去见医生,问清了米兰的病情,然后才回病房。脱了大衣轻轻挂好,他走到床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扭头望向米兰,这是他第一次看清了她。
他发现她和自己长得有点像——脸型不像,眉眼有点像。忽然俯身凑近了她,他仔细审视了她的头发、面孔、脖子、以及搭在床边的胳膊。
在她的身上,他发现了凌虐的痕迹。
她的长发肮脏,是不正常的稀疏,能够看到头皮上残存的血痂,眉毛里藏着淡淡的疤痕,耳根下面也横着一道红疤,红得醒目,是愈合不久的新伤。病人服的宽松袖口里伸出她那芦柴棒一般的细腕,手掌是薄薄的一片,皮肤青白细腻,指甲倒是洁净的,然而也长了。
从她这双细皮嫩肉的手上来看,她确实是位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是从那细皮嫩肉上的青紫瘀伤来看,她这位富家小姐的日常,似乎就是挨打。沈之恒在来之前,对米大小姐进行过种种的想象,可是千思万想,也没想到米大小姐过的是这种日子。抬手扯了扯领带结,他忽然暴怒起来,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握住了她一只手,他不由自主的用了力气——这孩子将要死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他救她了?
就在这时,米兰忽然睁开了眼睛。
沈之恒连忙柔声问道:“醒了?是我,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米兰怔怔的望着上方,两只眼睛森冷清澈,仿佛盛放着她整个的灵魂。长久的睡眠让她有些呆滞,沈之恒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中,她一点一点的苏醒,也把这声音一点一点的忆起。
最后,她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你好了吗?”
黑暗中又传来了他的声音:“好了,全好了。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
米兰动了动手指,手掌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着,在这只大手里,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弱与小。慢慢的抽出手来,她顺着他的袖口向上摸,摸到了一条长长的胳膊,沈之恒俯下了身,于是她顺着他的肩膀,又摸上了他的脸。他有饱满的额头,深邃的眼窝,笔直的鼻梁,隔着柔软光滑的皮肤,她能摸出他骨头是坚硬的,体魄也是高大的。
真好,她想。
这人是她救活的,他长得好、活得好,她也像是“与有荣焉”。收回手送到鼻端,她轻轻嗅了嗅,嗅到了生发油和古龙水的混合香气,香气之下似乎还掩盖着一点别的气味,但那气味是过分的陌生,以至于她不能将其归类、也不会形容。
手落了下来,她对于自己那一救很满意,对于自己救活的这个人也很满意,缓缓一眨眼睛,她笑了一下:“你多保重。”
沈之恒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我自然是知道保重的,可你呢?你身上的伤是谁打的?你母亲?还是有别人欺负你?”
“我妈打的。”米兰说道:“她活得不高兴,就打我出气。”
“没有人拦着她吗?令尊米将军呢?”
“爸爸不回家。”
这一段话让她说得又平静又漠然,像是在讲述一桩十万八千里外的旧闻,和她本人没有关系。沈之恒先是以为她是被米太太虐待得呆傻了,可随即又想到呆傻了的孩子,没那个本事和胆量,自己摸索到济慈医院去。
于是他又问:“那一夜,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那种荒凉地方去?”
米兰躺在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像是来自天外。她已经做好准备,要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死去,所以有一答一,不为那个人潮汹涌的光明世界做任何辩护和隐瞒。
“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冻死。听说冻死的人在临死前,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
沈之恒伸手抚摸了她丝丝缕缕的长发,垂眼盯着她的眼睛,他沉默了许久,才又说出话来:“米兰啊,不死好不好?”
米兰微微蹙了眉头,终于显出了一点孩子相:“活着太苦了。”
沈之恒说道:“可是现在你有我了呀,我是要向你报恩的啊!”他低头凑到了她耳边,说悄悄话:“我姓沈,沈之恒,‘如月之恒’的之恒,记住了?我很有钱,也有势力,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有钱有势,就无所不能,对不对?你要是不信的话,等将来出院了,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我在天津卫是有点名气的。”
这一番话,让他说得又像是哄慰,又像是吹嘘。米兰笑了:“那你怎么还被仇人追杀?”
“我那次是大意了。实不相瞒,我今天来看你,明天就去找他报仇。”他一拍米兰的头顶,声音转为低沉:“还是要保密!”
米兰笑微微的,感觉他又像个小父亲,又像个大朋友。房门开了,看护妇探进头来,不许沈之恒在病房里逗留太久,只怕病人说多了话,劳神费力。沈之恒很听话,只对米兰说了一句“等着我”,便离了病房。
两个小时之后,他卷土重来,带来了鲜花与晚餐。
米兰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吃什么,沈之恒扶她靠着枕头半躺半坐,亲自喂她吃粥。她没食欲,不想吃,可因为对方是沈之恒,所以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吃。
“我派人到你家里送过信了。”他一边喂,一边低声说话:“我让令堂这些天好好在家里养伤,不用挂念医院这边,我会照顾你,令堂答应了,还对我道了许多辛苦。所以起码眼前这几天,你是安全的,这几天你要好好活着,也过一过舒服日子。”
这话太有道理了,米兰心悦诚服——她心如死灰的时候,言谈清楚利落,如今稍微的一欢喜,反倒没话讲了,就只是微微的笑,可因为依旧是前途未卜,所以她笑得很有保留,一双眼睛依旧是清冷茫然的。
沈之恒许久没有和小孩子打过交道了——在他眼中,十五岁的米兰正是一个小孩子。
幸而这个小孩子与众不同,身上莫说稚气,简直连人气都欠奉。沈之恒和她相处了几个小时,倒是挺轻松,他的话,米兰全懂,米兰的意思,他也都明白。除此之外,米兰似乎是开了天眼,他和米兰同处一室的时候,总感觉她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站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全知道。
入夜时分,他回了家,一进门就瞧见了司徒威廉。司徒威廉坐在沙发上读小说,见他回来了,直接对着茶几一使眼色,茶几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是他给沈之恒带来的晚餐。
家里的仆人已经走了,沈之恒坐上沙发,从帆布挎包里往外拿玻璃瓶:“今天我去见了米兰,就是米大小姐。”
司徒威廉立刻扭头望向了他:“人家不说不让你去吗?”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他拔下玻璃瓶口的橡胶塞子,客厅里立时弥漫开了血腥气味。他就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说道:“原来那是个可怜孩子,米太太不是个东西,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她自己还生了病,肺炎,住在医院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司徒威廉盯着他血淋淋的薄嘴唇,盯得饶有兴味:“沈兄,其实那姑娘要是再大几岁就好了,你可以把她娶回家,这样她就可以逃离她妈的虎口了。”
“胡说,你是怕她命太长,想让她尽快被我吓死吗?”
“也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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