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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英良很惊讶,同时也有点感动,没想到自己给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是你病了?”
米兰点点头:“我的病已经好了,今天就要出院啦。”
厉英良“哟”了一声,正要细问,然而医院的大门一开,有人走了出来。那人西装革履,双手各提一只小皮箱,嘴里叼着两张票据,是用肩膀把大门撞开之后,侧身挤出来的。厉英良抬头望去,正要说话,然而米兰侧过脸,先开了口:“沈先生,手续办好了?”
沈之恒腾不出嘴说话,于是一边盯着厉英良“嗯”了一声,一边下了台阶。米兰对着厉英良一点头:“厉叔叔,谢谢你上次送我回家。现在我要走了,再会。”
然后她伸出盲杖,说走就走,行动比那健全的人还痛快。厉英良一方面怕她从台阶上滚下去,一方面又忙着去看沈之恒。沈之恒停在高处,低头望着他,望了片刻,忽然向他一伸手,把个皮箱递向了他。
他不明所以,糊里糊涂的接了箱子,沈之恒这回腾出了手,把叼着的票据揣进了大衣口袋里,然后从他手中又夺回了皮箱。厉英良看他一言不发的就想走,连忙说道:“沈先生,真是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沈之恒一团和气的问他:“见了我,你不怕吗?”
“哈哈,沈先生说笑了,当然不怕。”
“那你抖什么?”
“我冻的。”
“还请厉会长保重身体,我还有事,告辞了。”
他和米兰走向汽车,厉英良见势不妙,连忙追了上去:“你等等,我上回差点死在你手里,这回还敢单枪匹马的过来见你,就足以证明我对你完全没有恶意!”
沈之恒停下脚步,扭头向他一笑:“但是我有。”
他继续前行,把米兰和两只皮箱都送进了汽车里,然后关闭车门,他转身走到了厉英良面前:“我们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从今往后,我们也可以继续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你不要再同我捣鬼,否则——”他凑到了他耳边,放轻了声音:“我就吃了你。”
然后他不由自主的深吸了一口气,吸了满鼻子的肉体气味。他发现自己对活人越来越有食欲了,这不是个好征兆。
厉英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你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沈之恒拍了拍他的肩膀:“凡是你能想到的,我都能干。”
转身打开车门,他上了汽车。厉英良瞪着他的汽车屁股,一直瞪到汽车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米兰坐在汽车里,问沈之恒:“厉叔叔和你有仇?”
沈之恒扶着方向盘,在风雪里辨认道路:“厉叔叔?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他?”
米兰实话实说,沈之恒听了,未作点评,只说:“我和他是有仇,那一夜杀我的人就是他。”
他以为她作为一个小姑娘,接下来一定是要劝自己慈悲为怀,不要再和厉英良冤冤相报。然而米兰接下来一言不发,原来在她那里,这个话题已经宣告终结了。
沈之恒把米兰送回了米公馆。
米兰病得要死之时,米太太口口声声喊着“兰”,哭得死去活来,仿佛兰是她的心肝宝贝;等到米兰渐渐好转了,米太太那点仅存的母爱又转化成了嫉妒,因为沈之恒天天去看望米兰,这个死不了的瞎丫头竟然还被男人爱护起来了。
如果爱护她的男人是个一分钱不值的穷小子,米太太至多是在家讥笑谩骂几句,然而那男人是沈之恒。她做姑娘时那般花容月貌,如今都沦为了弃妇,凭什么瞎丫头可以天天和个黄金单身汉见面?还有天理吗?瞎丫头是瞎的,沈之恒也瞎了?
米太太满腔恨意,恨得都不知道要恨谁了。板着一张脸,她勉强向沈之恒道了谢。沈之恒没有久坐,送进了米兰和皮箱,就告辞离去了。米太太看他走得这样急,以为他是看了自己的坏脸色,气得走了,心中便是又恼怒又痛快,以为自己搅黄了女儿的好姻缘。回头再一看米兰,她发现女儿病了一场,住了两个月的医院,竟然还住胖了,立时又冷笑了一声。
米兰没理她。
米兰本来就不爱理她,如今有了沈之恒这样一位大朋友,她更懒怠理她了。
翌日中午,米公馆来了个女孩子。
女孩子就住在街口的洋房里,父亲是个外国公司的经理。这女孩子读教会学校,每日自己上下学,街上两边人家都认得她。她意意思思的登了米家大门,说是她们那里组织了个唱诗班,要在圣诞节和元旦进行表演,但是缺少人手,因米兰是个和她们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所以她来问问米兰,愿不愿意加入她们的团体,每天下午到小教堂练习唱歌。
米太太这时还没起,米兰自作主张,一口答应下来。及至米太太醒了,听闻女儿要和那帮女学生们一起唱歌去,笑得哈哈的,让女儿“快别出去现眼了”。
米兰垂头说:“我都答应了她了……我去试试,不会唱的话就回来。”
米太太依旧是哈哈哈,恨不得哈出毒汁来喷到女儿身上。米兰不管她,到了下午,她自己摸索出门等来了那女孩子,当真随着那女孩子走了。
女孩子是司徒珍妮的同学,司徒珍妮是受了司徒威廉的嘱托,司徒威廉不辱使命,就这么拐着弯的让米兰每日有了出门的机会,可以在小教堂里安安生生的活上半天。
米兰去了第一天,回家之后没说什么,第二天下午早早穿戴好了,她在出发之前,听到她母亲发笑:“这孩子真是不要脸了,人家可怜你瞎,随便请你一句,你还真当正经营生,一天接一天的去个没完了。那唱诗班都是整整齐齐的女孩子,你这副鬼样子,也硬挤进去,人家嘴上没法明着撵你,心里不定怎么笑你呢,怕是连我都一并笑进去了。”
米兰听了她母亲这一番话,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先是笔直的站着不动,等米太太那边百无聊赖的闭嘴了,她忽然伸手推开房门,迈步就走。
一路小跑着下了门口台阶,她没戴帽子,长发和大衣衣角一起逆着风飘。老妈子拿了帽子想要追她,然而出门一看,她已经走出大门上了街,盲杖被她夹在腋下,雪花直扑进她大睁着的眼睛里,她的眼睛一眨不眨。
老妈子不愿冒雪出门,故而搭讪着退了回去。而米兰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为何会暴怒,一块石头绊得她踉跄了一步,她抽出盲杖一转身,竟是大吼一声抽了下去。
盲杖杖尖抽过石头,震得她虎口剧痛,她攥着盲杖不动了,单薄胸膛一起一伏,在寒风中呼呼的喘息。忽然一侧脸,她听见风中传来了汽车声音。
汽车火速逼近,最后刹在了她面前,车门一开,响起了个熟悉的声音:“米大小姐?”
她在心里回答:“厉叔叔。”
厉英良对待沈之恒,有点老虎吃天、无处下爪的感觉,故而再次改变战略,开始琢磨起了沈之恒周围的人。昨天下午他得知米兰会定期到唱诗班里唱歌,今日中午便亲自出门,埋伏在米公馆附近,想要和米兰偶遇一次。哪知道米兰今天不同于往日,厉英良一直以为她只是条小可怜虫,万没想到她也会发脾气。
她这一发脾气,厉英良反倒有些摸不清头脑了:“你妈妈又打你啦?”
米兰摇摇头。
厉英良在寒风中打了个喷嚏,然后当机立断,一把将米兰扯进了汽车里。
厉英良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请异性坐咖啡馆。
他给自己点了一杯果汁,给米兰要了一碟子饼干,一碟子糖果,一杯热可可。米兰的形象风格,和沈之恒有点相似,身体都像是一副标准的衣服架子,专为了撑起一身笔挺洋装。米兰这一身灰呢子洋装,很容易就把人穿成一只灰老鼠,亏得她身姿端正,窄窄的肩膀有棱角,细细的腰身有线条。面对着厉英良,她先抬手把满头凌乱长发抓出了条理,然后又掏出手帕,恶狠狠的抹净了脸上的霜花和水迹。
她自顾自的忙活,厉英良等她忙完了,才试探着开了口:“还生气吗?”
米兰摇摇头:“不生气了。”
厉英良把那杯热可可推到她手边:“先喝点热的,你要去哪里?等会儿我送你。”
“我去小教堂。”
附近的人都知道小教堂是什么地方,厉英良也懂:“哦,那很近,一脚油门就到了。”
米兰虽然知道厉英良是沈之恒的仇人,但对厉英良本人,她倒并没有恶感。厉英良杀沈之恒,是在她救沈之恒之前。之前的事情和她没关系,因为之前她不认识沈之恒。“认识”是个分水岭,分水岭之前的沈之恒是个陌生人,是死是活她都无所谓;分水岭之后的沈之恒就不得了了,就成了个让她单是想一想,便能微笑起来的私人神袛了。
“厉叔叔找我是有事吗?”她问。
“我是在你家门口路过,偶然遇到了你。”
米兰记得那汽车是从道路中段奔驰而来的,不是路过,是一直停着,自己走出家门不久后,它才骤然发动的。但她懒得戳穿厉英良的谎言,只继续问道:“是和沈先生有关吗?”
厉英良发现这丫头也有点邪——她有点无所不知的意思,怪不得好些瞎子都会算命呢,他想,也许他们确实是知道了一点天机,所以遭天谴了。
“你真聪明。”他发自内心的赞美:“那我就直说吧,前天在医院门口,米大小姐可能也听到了,我和沈先生闹了个大误会,现在我想和他讲和,可他不给我机会,所以我想米大小姐能不能替我向他传句话,从中为我斡旋一下。当然,不会让你白白出力,无论事情成与不成,我这里都有重谢。”
米兰答道:“好的。”
厉英良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就答应了?”
米兰点点头,然后捧了杯子,开始喝热可可。厉英良还是不能相信,以着逗小孩的口吻笑道:“那你可不能骗我啊!”
米兰抬起头:“我不骗你,可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也不能骗我。”
“你问。”
“我丑不丑?”
答案就在厉英良的嘴边,可在回答之前,他特地又仔细的端详了她,她那样认真的问了,他便也想认真的回答:“你不丑,你很好看,眉眼特别像我的妹妹。我小的时候,以为妹妹是个美人,长大之后一定能够嫁到有钱人家里去享福,再也不用挨饿受苦。”
“那她现在嫁到有钱人家里了吗?”
厉英良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她早死了。”
可怜可爱的、和他相依为命的小妹妹早死了,而愚蠢聒噪的金二小姐却还旺盛的活着,所以他恨金静雪,如果米兰是个养尊处优、健康活泼的大小姐,他也会同样的恨她。他也知道自己是穷凶极恶——这么有钱有势了,西装也穿上了汽车也坐上了,还是穷凶极恶。
厉英良和米兰,对于今日的会面,因为全得到了诚恳的答复,所以都比较满意。
接下来,厉英良送米兰去了小教堂,米兰唱了一下午的歌,然后请司徒珍妮转告司徒威廉,说自己想见沈之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