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话找话,无聊。”
他轻描淡写的顶了厉英良一句,没想到厉英良神经敏感,险些被他这句话活活羞辱死。鲜血轰然涌进了厉英良的脑子里,他气得手都哆嗦,恨不得立刻把沈之恒拉出来大刑伺候。不抽飞了他一层皮,他不姓厉!
但他不敢贸然放出沈之恒,所以强定心神忍气吞声,只对着沈之恒继续冷笑:“好,你境界高,我无聊。请继续高下去吧,我倒要看看你能高到哪一天。”
然后他走了。
沈之恒认为自己确实是境界高。
他常年只琢磨和研究自己,对于外界的人和事,他像个老油条似的,一切以敷衍为主,很少特意的去爱谁或者恨谁。厉英良都要杀他了,他除了觉得对方麻烦之外,也没有非报仇不可的执念。哪知道他不执着,厉英良执着,竟然对他纠缠不休,还对个盲了眼的小女孩下了手,这就让他也生出了恨。恨中有怨,是怨恨的恨。因为他含怨已久,一股怨气没个目标,专等着附到恨上,求个发泄。
他稍微的有点饿,但还不至于让他乱了方寸。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不知道上面的情形,最怕的是下面是虎穴,上面是龙潭,幸而走廊内的卫兵都是配了枪的,而他夺枪很容易。厉英良似乎是上楼吃早饭去了,吃吃吃,这人就知道吃,临走之前还给他加了一盏探照灯,仿佛是想用强光刺瞎了他。不过这一招确实是有效,他无精打采,当真是被那灯照得发昏。
有个青年隔着牢门向他开了口:“哎,沈先生?”
他听厉英良唤过这青年,记得他仿佛是姓李,但是名字一定是桂生。他不理睬李桂生,因为懒怠抬头去面对强光。
李桂生又道:“我们会长对你没坏心眼,就是想知道那一夜你为什么没死。你实话告诉他不就得了?何必留这儿受这个洋罪呢?”
沈之恒把这小子的话当做耳旁风,心里暗暗筹划着今夜的出逃事宜。本来昨夜就该逃的,没想到厉英良竟然堵着门守了他大半夜。昨夜没逃成,今夜便是最后期限了,因为他越来越觉得饿。
中午,厉英良归来。
他洗了个澡,剃了个头,换了一身浅灰色哔叽猎装,非得这么着,他在沈之恒面前才能重拾自信。让卫兵开小门取出了昨天送来的那一托盘饭菜,他把双手往衣兜里一插,向着沈之恒的方向一弯腰一探头,叫狗似的叫:“喂!还在绝食?”
他叫得十分欢快,让沈之恒下意识的抬了头,随即又抬手一挡眼睛:“厉会长,你到底是有多喜欢看我,以至于要架起探照灯昼夜照着我?”
厉英良摇头摆尾的一咂嘴:“啧!沈先生是贵人,平时想见一面都难,如今好容易有机会了,我还不得尽量的多瞻仰瞻仰?”
这话说完,厉英良忽然发现沈之恒一步迈到了自己眼前,并且还从栅栏间伸出了双手。慌忙向后一躲,他变了脸色:“你干什么?”
沈之恒摊开双手:“怕你瞻仰得不够清楚,所以走近一点。”
厉英良呵斥道:“少耍花样!手收回去!”
沈之恒收回双手,这回知道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可怕程度。
厉英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隔空一指沈之恒,他点头冷笑:“行,姓沈的,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还敢耍我。耍吧,没关系,今晚儿机关长就回来,我不治你,我让日本人治你。日本人急了眼,自然会把你大卸八块,你不是会死而复生吗?好,很好,这回我让你就在我眼皮底下复生,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牢房空旷,他的声波来回碰壁、嗡嗡不绝。沈之恒在光与声的双重刺激下,也有些心烦意乱。他终究还是具有人类的弱点,现在不是他烦乱的时候,可他确实感觉自己濒临失控。探照灯像两轮太阳一样,光芒万丈的烘烤着他,这时候如果能喝到一瓶冰凉的鲜血,他或许还能镇定下来。
转身背对了厉英良,他抬手解开了西装纽扣,脱了上衣随手一扔,然后转过脸,给了厉英良一个侧影:“我要喝水。”
“没有!你既然是要绝食,那我就让你绝到底。”
“给我一杯水,否则在场诸位,包括你,都不会有机会活到今晚。”
厉英良瞪着沈之恒的侧影,又冷笑了一声:“吓唬我?”
笑过之后,他依旧瞪着沈之恒,瞪了好一阵子,末了,他扭头说道:“桂生,给他一碗水,用铁碗,别用瓷的。”
李桂生找了个小搪瓷缸子,给了沈之恒一缸白开水。沈之恒将水一饮而尽,然后将搪瓷缸子从栅栏间递了出去。
探照灯并未熄灭,一个小时后,沈之恒解开了领带以及衬衫领口,并叹了口气。
厉英良非常珍惜沈之恒流露出来的这点狼狈相,为了进一步的刺激沈之恒,他让李桂生端来了一份高级饭菜,饭菜是新从馆子里买来的,色香味俱全,一样一样的摆在托盘上,通过小门送进牢房。厉英良站在一旁,要看沈之恒面对美食,会是如何的天人交战。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沈之恒见了饭菜之后,竟是立刻后退了一步,像是猝不及防,被饭菜吓了一跳。
然后他就和饭菜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据厉英良观察,他对待食物的态度,不像是绝食者常有的克制,倒像是发自内心的厌恶。
饭菜放凉了,端出去,厉英良让李桂生从食堂里拎来了二斤生牛肉。生牛肉红鲜鲜的,被他扔进了牢房里:“这儿没有活人给你吃,吃点生肉凑合一顿吧!”
沈之恒垂头坐在墙角,手臂架在支起的双膝上,他把脸埋进了臂弯里,没有反应。厉英良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失望,还是应该松一口气。他之所以对沈之恒念念不忘,完全是因为沈之恒疑点重重,有妖魔鬼怪的嫌疑;然而依着本心,他其实更希望沈之恒只是个普通的人。
是人,是租界里的富豪,是社会上的名流,是和他势均力敌的同类,是他可击败和征服的对象。他又不是道长天师,降服一只妖怪不会给他任何快感,他所追求的,乃是人世光辉。
很矛盾的,厉英良继续观察着沈之恒,正当他想下令将那块牛肉取出来时,黑木梨花到来:“厉会长,机关长回来了。”
厉英良立刻做出惊喜表情:“哎哟,太好了,我这就上去迎接。”
黑木梨花笑道:“不必,机关长已经亲自下来了。”
走廊里响起了一队足音,整齐划一,由远而近,让沈之恒也抬起了头。厉英良终于关掉了一盏探照灯,让他的眼前暗了些许,空气似乎也随之清凉下来。
他此刻是真的饿了,饿得好像胃里着了火,烧得他昏头昏脑。走廊里咔嚓咔嚓的响了两声,是厉英良和黑木梨花一起打了立正,而在“机关长”的问候声中,有人停在了牢门之外,正是横山瑛。
横山瑛戎装笔挺,彬彬有礼:“沈先生,你好。敝姓横山,横山瑛,是本机关的机关长。”
沈之恒站了起来,力气是有的,虚弱的是头脑。恍惚着向前走去,他一方面想着如何与对方谈判,一方面又痴痴的盯住了对方的脖子,不能移开目光。他想自己可以拿这个横山瑛做人质——只要能够碰触到这个人,他就一定能够制住他。制住他,然后……
然后,他的眼前不停闪烁着伤口与鲜血的画面,让他简直无法继续思考。
在牢门前停下来,他抬起双手,各攥了一根钢筋栅栏,同时听见自己轻飘飘的说了话:“原来这位就是横山机关长。”
横山瑛上下打量着沈之恒,心里很不安。沈之恒看起来是非常的正常,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有人样,如果他其实只是个身手过人的功夫高手,却被自己当成了妖怪对待,岂不是太愚蠢太滑稽?
这时,沈之恒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横山先生,幸会,只不过没想到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会是在这种地方。”
他的语言和举止都是文质彬彬的,横山瑛不假思索的想要和他握一握手,然而右手刚刚抬起来,厉英良忽然伸手一拦,几乎是喊了一声:“机关长小心!”
横山瑛一惊,厉英良也意识到自己这一嗓子太过孟浪,连忙压低声音解释道:“他毕竟是个危险人物,机关长还是小心为上。”
横山瑛听了这话,倒是深以为然。重新转向沈之恒,他说道:“我听闻,沈先生拥有不死之身。”
沈之恒慢慢收回了手:“荒谬至极。”
横山瑛笑了笑:“是的,也许是荒谬的谣言,但敝人心中确实是好奇得很。可惜今日太晚了点,不宜再做长谈。还请沈先生好好休息一夜,明朝清晨,敝人再来向沈先生请教。如果我们谈得投机,那沈先生也不必留在这里了,我愿和沈先生交个朋友,请沈先生到寒舍喝几杯酒。”
说到这里,他直视了沈之恒的眼睛,他又点了点头:“夜很长,沈先生可以好好的考虑一下,是要与我为敌,还是与我为友。”
然后他转身离去。
黑木梨花把厉英良拉到一旁,低声嘱咐了几句。与此同时,沈之恒莫名其妙的站着,倒是很有意外之感。根据厉英良下午那一番恐吓推测,他还以为横山瑛今夜会对自己大动干戈,孰料那人只撂下几句淡话便走了,又要留他饿上一夜。可他前几个月住在上海,已经是活得营养不良,回到天津没有几天,还处于一个饥渴交迫的时期,这个时候连着饿上他两天两夜,岂不是要往疯里逼他?
这时厉英良按照黑木梨花的嘱咐,把余下那盏探照灯也关闭了。走到牢门前,他对沈之恒说道:“最后一夜,最后的机会,你好好考虑吧。”
厉英良和黑木梨花一起撤了,只留下了几名卫兵在走廊里站岗。
沈之恒当真的考虑起来,考虑的结果是自己得逃,而且就在今夜。今夜逃了,回家吃饱喝足沐浴更衣,明天还是天津卫里的沈先生。日本人不会再有偷袭他的机会,他也会尽快送厉英良这个大麻烦上西天。若是今夜不逃,那么到了明天后天,自己的情形会恶化到什么程度,就不堪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