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眼泪都快出来,陆讷赶紧摆手,“没事没事,这种事儿我见多了,没事。”用手指按了按鼻梁,发现有血印子,顺口问道:“有纸巾吗?”
小助理这才看到陆讷受了伤,又是愧疚又是恐慌,忙不迭地点头,“有有!”一边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抽了一张就伸手就要给陆讷擦。陆讷赶紧退后一步,“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拿过纸巾按在鼻梁上,一边宽慰小助理,“就破了点皮,没什么大事儿,看你年纪不大,刚开始干这份工作?”
小助理还有些紧张,点点头。
陆讷笑着跟她搭话,“是不是挺不适应的?”
小助理腼腆地笑笑,“有点儿。”
电梯门一打开,就是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走廊,走廊上堆满鲜花果篮,空调冷风带走了温度,使整条走廊如同冷色调的长镜头。小助理跟陆讷熟悉了点儿,也略放开了手脚,跟陆讷说:“前面第四间就是老先生的房间,这边整一层就住了他一个。老先生已经知道你今天要过来了,你直接进去就行了。”顿了顿,又小声提醒陆讷,“老先生中风后话说不利索,脾气有点儿差,陆老师你别介意。”
陆讷一愣,点点头,拧开了门把手——
病房格局跟当初苏二的那个差不多,柔软的地毯吸尽了陆讷的足音,米黄色的窗帘半掩着,使病房笼罩在一半阴暗一般明亮之间,超大的液晶电视连接着一台老式的DVD机,正在播放一部老电影。
DVD运转的声音有点大,如同粗重的呼吸,老人躺在病床上,瘦小的身体几乎被被子枕头埋没,松弛的脸皮挂在嶙峋的脸骨上,加上光线幽暗,看起来像一具风干的遗体,只是偶尔抽搐的嘴角证明着他倔强的生命力。
他既没有出声,也没有看陆讷,只是专注地看着屏幕,好像在看自己曾经辉煌的人生。
陆讷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出声,搬了把椅子坐下,陪老人一块儿看。电影是永玉的代表作《孽海花》,这电影几乎囊括了当年包括金橡树奖包括最佳影片、最佳摄影、最佳服装、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角等在内的九项大奖,至今还未有人打破这个记录。如今看来,电影中人物的古装扮相已经十分落后,演员的表演也呈现一种戏剧式的夸张,但电影镜头平缓如水,暗藏着沉实凝重的安静以及沉潜深藏的诗意,仿佛微风流动。
老实说,陆讷听说过《孽海花》,但从来没看过,那个年代的东西对陆讷来说,有点儿遥远,心浮了,也就看不了太闷太文艺的东西。一开始只是迁就老人,没想到后来还真看进去了,看出滋味了,等到屏幕上打出两个大大“完结”才回过神来,发现老人已经睡着了,歪着头,微微张着嘴,口水从嘴角流出来,透露人到老年的狼狈和悲哀。
陆讷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抽了几张纸巾替老人擦了擦口水,稍稍整理了下枕头让他睡得舒服点。将DVD里的光碟退出来,放回塑料封套里,电视柜上堆着一大叠DVD,陆讷一张张地看过来,都是徐永玉从前导演、监制或演过的片子。
陆讷关了电视,小心地打开门出去,小助理弓着背正低头玩着手机上的游戏,听见声音迅速地抬起头来,“陆老师——”
陆讷摆摆手,笑道:“徐老睡着了。”
小助理放松下来,见怪不怪,“噢,没事儿,老先生总这样,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陆讷准备告辞离开,临走时顺嘴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呢,徐老家人呢?”
小助理解释说:“徐夫人每天下午两点钟过来,晚上六点回去,这会儿人还没来。小徐先生工作忙,这几天抽不出时间来吧,我听说他要接手徐老先生的电影,完成老先生的愿望。平时有保姆和护工。我也是老先生病了以后才来的,具体也不大清楚,徐老先生也不大喜欢别人来打扰他……”
陆讷绕了点儿路,避开了蹲守的记者,开车离开医院。半路上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陆讷犹豫了一下,将耳机塞进耳朵里,按了接听键。里面传出一个板正的男声,“你好,请问是陆讷陆老师吗?我是‘新星’娱乐文化公司的特别策划姚立天,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韩总想见你一面。”
陆讷一惊,脑子中迅速跳出一个名字——韩磊。
熟知近几年电影发展趋势的陆讷知道,在今后的将近十年的时间里,韩磊将是整个中国电影产业避不开的名字,他几乎开创了中国电影多式样营销手段的先河。出身富裕的他,行事风格却带着草根阶级的痞气和“唯我独尊”的味道,韩磊之后,宣传决定了国内文化娱乐产业暂时性趋势,更引发了此起彼伏的传媒竞争。
第四十八章
韩磊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陆讷,陪同的还有给陆讷打电话的新星的特别策划姚立天。陆讷是直接过来的,身上依旧是T恤牛仔鸭舌帽,对比韩磊一身英国手工定制西服,寒碜到了极点,算算年纪,韩磊如今大约三十五六,正是处于一个男人的黄金时段,手上夹着一根粗粗的雪茄,神态举止果真如传说中那样透着“唯我独尊”的傲慢,助理送上咖啡,轻声关门离开。
韩磊锐利的目光落到陆讷身上,开门见山道,“请陆导过来是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一下。下午两点我要飞一趟香港,所以我长话短说。徐永玉老先生的事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办,公司上上下下已经开了不下十几个会议,商讨出两套方案。”書香整理
他说到这里,示意策划姚立天说下去。姚立天的年龄跟韩磊差不多,长相普通,戴着眼镜,透着斯文气,接收到上司的眼神,扶了扶眼眶,用毫无波澜的声音接着说:“第一个方案是暂时搁置《杀·戒》计划,我们跟徐永玉老先生的主治医生了解过,如果调理得当,情况好的大概半年后能恢复个七八成,到时由老人继续执导,这是最保险的。第二套方案就是由其他人接替老人继续拍摄,接替人选我们这边也有几个,而陆导就是我们考虑的其中之一的人选。”
韩磊插*进来,道,“老实说,公司高层普遍都是倾向第二套方案,徐老的名号虽好,我们却不能保证半年后他的身体状况,会不会有第二次中风,演员的档期也是另一个问题。在接手的导演人选里,黎艾黎导和徐庶徐导的呼声最高。黎艾导演不用说了,咱们国内电影界数一数二的大导了,他若肯伸出援手,皆大欢喜,但目前他人在国外拍戏,如果等他回来,还有得等两个月的时间。所以大家普遍都比较看好徐庶徐导,第一,他是从头到尾参与《杀·戒》拍摄的人,作为徐永玉的儿子,想必他非常了解他父亲的电影风格拍摄手法;第二,由徐庶接手,子承父业,替父完成最后的心愿,有噱头有卖点,首先在营销方面占据优势。我们跟徐庶导演接洽过几次,他非常乐意,也很积极。但是我个人却比较看好陆导。”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观察了下陆讷的神色,自始至终,陆讷都没有说话,弓着背,十指交叉放在两膝之间,脸上是认真倾听的表情,听到韩磊看好他的话,也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韩磊继续道,“我的身份,首先是‘新星’的总经理和董事,我所考虑的首要问题,就是盈利,但我对艺术也有着最基本的尊重。如果说《笑忘书》的成功是一种侥幸,刚好挠到现代社会人的痒处,那么在我看过《情人藤》的拷贝后,我已经毫不怀疑陆导的才能,你是如今国内少有的能将艺术和商业结合得非常完美的导演。可以这么说,即便在黎艾与你之间,我也比较看好你,我愿意做这样一个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