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校报。然而报纸上的招工广告寥寥无几,更找不着什么适合桐子做的,那些实验室助理图书馆助理的空缺,就好像书桌上的订书机或者胶水瓶儿,你不用它的时候总在眼前绊拉,等你用它了,就不知都藏哪儿去了。
桐子干脆主动打电话到各大小图书馆,可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No。不是不能雇用外国学生,就是压根儿不缺人。桐子脸上发紧,我赶快又照着家教的思路努力,在网上发了些帖子,还在当地报纸上登了条广告,内容大意是:
“想让您的孩子成为S大的高材生吗?先让S大的高材生成为他的家教吧!”
没出两天,我果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本地某中学生的家长打来的。我连忙带着桐子去面试,那是一对儿忠厚老实的美国夫妇,男的是卡车司机,女的是超市的出纳。俩人有个喜欢电声乐器的儿子叫Justin,十四岁了还以为一百元的东西打八折后是九十九块八。
我昧着良心跟Justin的父母说:Justin这么喜欢电声乐器,也算对电子这一行有兴趣,以后说不定能成个很棒的电子工程师呢!
这对夫妇虽不大清楚电子工程师和电子琴维修工有什么区别,可绝对知道在硅谷电子工程师有多吃香。他们听罢立刻两眼放光,俩人两辈子的期望都落在眼睛里。超市出纳拉住儿子的手大声说:是啊我也觉得我们Justin挺聪明的,就是现在中学生的课程太难了。有你们帮忙Justin就有希望了,对了请问您二位到底是谁要做家教呢?
桐子正巴巴地看着我。我说当然是这位,桐,他可是S大真正的高材生!
桐子的表情有点儿紧张,而且又咳嗽了两声儿。我知道他一直使劲儿憋着,所以这么半天才咳了两声儿。
卡车司机有点儿半信半疑,转头问我那您干嘛来的?
我说我们是一个由S大的高材生所组成的团队,致力于向湾区的好学少年提供高质量的家教服务,而我呢,就是该团队的负责人,我们很重视每位客户,所以每次我都要亲自上门。
司机夫妇恍然大悟,随即一脸的敬意。我连忙趁机又夸了桐子一番,什么五岁上学,十四岁夺得物理竞赛第一,二十一岁大学毕业之类,这些用不着瞎编,事实就足以让司机夫妇目瞪口呆,对桐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桐子的第一份家教终于谈妥。四月一号愚人节上第一节课。每周三节课,每节课30美元。回家的路上,桐子算了一笔账:如果每周做20小时的家教,一个月就是两千四,三个月就七千二,这春季学期的学费也就不是大问题了。
桐子越算越乐,我也跟着桐子乐,好久没见他这么放松了。虽说每周20节课就相当于同时接六个家教,这也跟白日梦差不多,可无论如何,几个月以来,总算有点儿让人高兴的事了。是不是该买瓶儿酒?车子正经过超市,那里面就有酒卖。桐子身体不好,肯定不能像以前那样灌他。光为了这点儿小事就买酒,恐怕有点儿小题大做,要是过生日——生日!竟然差点儿忘了,今儿几号?三月二十六,明天三月二十七,不正是桐子二十四岁的生日?
看来酒是一定少不了了。
桐子十八岁的生日,是我跟他在Q大宿舍里一起度过的,感觉好像就是昨天的事。转眼六年了。这六年又发生了多少事?
说多也不多。六年前,我俩是同学,现在还是同学。六年前我俩身无分文,现在也还是身无分文,六年前我俩住一间屋子,现在也还是住一间屋子。怎么就应验了当初我说林老板的话——绕着地球走了一大圈儿,可好像又回到起点了?
3
第二天礼拜五,我抽空去了趟超市。那儿的红酒有太多种,我到美国之后很少喝酒,所以也不知道该买哪一种。货架上有一排细长颈的酒瓶子特别漂亮,看看价码要三十多美元一瓶。桐子最喜欢漂亮的酒瓶子,我有点儿犯犹豫。要照以往这不算什么,可现在财政紧张——桐子的学费和医疗保险,我俩的生活费,外加Ebby每天晚上白蹭一顿饭,三十美元绝不能算小数目。
但生日一年才一次。而且前一段儿太背,这一段儿又太苦。难得这两天桐子心情不错,买!三十也买!
索性今儿也不做饭了。我去附近的一家四川店打包了几个桐子爱吃的辣菜,又去BLOCKBUSTER租了两盘录像带。到图书馆接桐子的时候儿,天色已经全黑了。
桐子正钻在书堆里,额头上亮闪闪地发着汗,好像刚打过蜡的漆木雕刻。
我说快跟我回家,他说这么早再看一会儿。我说今儿必须早点儿回家。他问我为什么,我用那瓶红酒隔着书包在桌子底下戳了戳他腰眼儿,他躲闪着说那是什么?我说你回家就知道了!他说你到底耍什么花样?我说你丫真白痴,今天几号了?桐子恍然大悟,抬手摸摸后脑勺,眼睛眯了眯,叹口气说:唉!有什么可过的。
我瞪眼:装孙子是不是?都给你费心操持好了,反倒要拆台是怎么着?
旁边儿有人抬眼看我。可这也算不得大声喧哗。我继续用瓶子捅桐子,他扭着身子咧嘴一笑,说岂敢我实在是感激涕零。
瞧他那坏笑的样子!眉毛弯弯着,眼睛忽闪着,嘴角拉着又长又深的褶子。我可真是有日子没见了!我说:知道就好,还不赶快拾掇?看我今儿晚上灌不死你。
桐子在图书馆里又磨蹭了一会儿,出来已经八点了。今儿的生日晚餐本来就隆重,比平时的晚餐晚也不要紧。而且过了饭点儿,Ebby估计已经走了。记得他说过,今晚他要参加什么Party。Ebby不在家,正好可以跟桐子一起看看录像。有大半年没在家跟桐子一起看电影了。
可赶上走背运的年头,就是喝凉水也塞牙。
一到家门口儿,我就有一股子不祥的预感——门口的停车场平时这钟点儿停不了几辆车,可现在却差不多停满了。我们住的那栋小楼里,还咚咚咚地传出迪斯科鼓点儿来。等我用钥匙打开房门,我简直没一下子昏过去。
屋里挤满了人,看这架势,Ebby说的Party不在别处,正好就在我们宿舍!不过以往他开Party绝没来过这么多人。除此之外,今儿晚上与往常还有点儿不一样——怎么还有个女人?
这时,那个穿露肩白旗袍,烫了大波浪的妖艳女人也发现了我们。她立刻扭动着水蛇腰,慢条斯理儿地向我们走过来。她脸上起码扑了半斤粉,白得如同日本艺妓;唇膏大概也用了两三管儿,嘴唇儿红得像刚咬了谁一口。
她边走边拖长了声音说:Hello——
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好像旧金山码头上的海狮在叫。我再仔细一看,她脖子上还有座“积雪的富士山”,估计粉上得太多,时刻有雪崩的危险。
她向我伸出手,不像是给我握的,倒像是冲着我肩膀或者胸脯来的。我赶紧倒退一步,用英语问:“你是谁?”
她对我的防备似乎并不介意,娇滴滴地应了一句:“叫我Maggie好了。你是谁呢?”
我立刻后脖子发麻,脊梁骨发凉。我想说你算老几啊我就告诉你,可我担心用英语表达不清。正在这时,我突然又听见经历青春期的鸭子叫声——Ebby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里冒出来,一边迈着小碎步一边说:
“飞!你来啦,Maggie,这是飞,我的Roommate啦,哦,还有这位……”他飞快地绕过我,“这位是桐,飞的好朋友!”
Ebby顿了顿,又神秘兮兮地补上一句:“非常非常要好!”边说边冲着Maggie挤眼。Maggie则下巴一扬,冲我会意一笑,然后轻声问:“你们需要些什么?”
这时屋里有不少人都往这儿看。我简直别扭极了,好像被剥光了衣服在人群里裸奔。我大声儿回答:“我们不需要,这儿我熟!”
Maggie又是一笑,跟Ebby讲了几句越南话,听着就像小媳妇闹肚子,边说还边向我和桐子眨眼睛,然后终于转身走回屋里去了。
轮不到我问,Ebby已经连珠炮似的:“Hey真巧你们二位帅哥都来了,猜猜今天是啥日子?今天是我Birthday呢!”
我大吃一惊。他年年过生日,我怎么从没注意到,竟然和桐子是同一天?我说:“是吗?去年我怎么不记得你今天过的?”
Ebby立刻嗲声嗲气地说:“人家庆祝生日,总要挑大家方便的日子吗。以前我总是挑weekend的,不过这次朋友们不同意啦,大家要求在rightday(正日子)庆祝!不信你看我passport(护照)。哎呀今天来了不少朋友呢!你看多热闹啊!飞你不介意吧?”
我可真要晕了——这哪位神仙想出来的?让Ebby的生日跟桐子是同一天?这俩人也相差太多了,身上两万多基因没几对儿相同的,看来质量守恒果然是个宇宙公理——同一天出生的人也得占据不同的极端,这样平均起来气场才能守恒。
我想说介意,可Ebby根本没准备给我机会。他自顾自地飞快往下说:“哎呦好给面子哦,KissFire的老板Larry马上也会来呢!”
KissFire的老板也是越南人,而且还跟Ebby关系不错,这我早听Ebby说过。我问:“今儿晚上不用看着店?”
“就来坐一下嘛!是人家的生日喽!”Ebby眼睛向上一翻,“再说现在还早,KissFire要到十点以后才热闹呢!”
我指指地板:“那这儿要热闹到几点?”
Ebby立刻又小嘴一噘:“人家B-day啦,多久都不方便请朋友来了,就这么一次,onceayear(一年一次),玩久一点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