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看不清他的眼睛,虽然看不清眼睛,可我却越来越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不是因为看过那张照片儿所以觉得眼熟。那张照片儿的确是他的,可他比照片儿老得多。
他四处搜索了一圈儿,把目光锁定在我脸上,当然我也很配合地稍稍把报纸降低了一点儿。他突然咧嘴笑,笑得挺实诚,跟电话里的感觉一样。他快步向我走过来,步伐很坚定,好像我是他找了很久的人。
我也忍不住笑了。因为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
“我……我想问你能不能把电话留给我”——我还记得那句港式英语。不对,应该是新加坡口音。
哪儿能记不住呢,毕竟是那么特别的一个晚上,更深露重的,KissFire门外整个一条街上就剩下我们俩人。
不管那会儿我多拽地扭头走掉,现在确实有点儿脸红了。再拽有啥用?绕了一大圈儿,还不是又巴巴地跑来跟人家约会了?
不过这不能全赖我。他的照片儿也太离谱。没想到照片儿也像剩饭,过期了会让人吃不消。
我趁他低头看自己皮鞋尖儿的功夫,又扭头瞥了一眼玻璃窗,我本来要照照自己,却在窗户玻璃上看见他,他背后是黯淡的夜空,星星比刚才多了不少,却因为屋里的灯光而显得不真实,仿佛它们才是反射在窗户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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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y虽然在网上用了年轻十岁的照片儿,并且虚报了年龄,可他的确能算是个老实人。见面的第二句话,他就向我坦白加道歉,说他早知道要见的人是我。不过他的第一句话更中听——他说你瘦了?几乎叫我认不出了
我说是吗?我和照片上不一样吧?他先摇头后点头,支吾着说你真人比照片上漂亮。
我说你是不是在恭维我?其实是觉得照片的确不可靠了吧?
他立刻脸红,忙说没有没有我的照片才不真实……那是我刚上大学时照的,总有快十年了。
我其实从小就没觉得撒谎是原则问题。他这会儿的表情倒让我觉得自己太刻薄了。于是我冲他尽量热情地笑了笑,并且起身帮他拉椅子。他有点儿手足无措,屁股沾了沾椅子又忽地站起来,我正想我还没往椅子上撒图钉呢,他已傻笑着转身去买咖啡了。
我们面对面喝了些咖啡。他起初有点儿害羞,后来渐渐变得亢奋,就好像交响乐从抒情走向激昂。然后他开始不停地说话,而且说得并不高明,一听就知道是没话找话,好像他背后正有一条无形的鞭子正高举着,他一旦把嘴闭久了,鞭子就会落到他身上似的。
他说了很多少年时有关中国的回忆,甚至提到了他家的安徽保姆,宁波司机,还有解放前在公馆里当过差的邻居。他渐渐开始用目光捕捉我的眼睛。我自以为坦然地迎上去,同时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这种姿势也挺耗费精力,以至于使我记不住他说了些什么。
我们面对面坐了很久,至少我感觉如此。然后我们一起走出书店来。室外的空气清新了许多,天上的星星也一下子真切起来。我本想在书店门口和他告别。他却坚持把我送回家。我说家在附近蹓跶几步就到。他于是坚持要陪我走一走。那段路走一走总要十几分钟,所以我说那你还是开车送我吧。
我们在我公寓门口握了握手。他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架势,不知是不是想跟我拥抱告别。不知为什么每次网友见面都好像要以拥抱作别,仿佛是这一类见面的特殊礼仪。可我并不想和他拥抱,所以我只当没看见。我微笑着向他摆摆手,然后不紧不慢地转身上楼。
楼道里灯火通明,可平时那些虚掩着并传出墨西哥民歌的房门此刻都悄无声息地关着。这还真让我有点儿不适应,心里也跟这楼道里一样,空荡荡的。
几秒钟之后,我发现我正站在阳台的拉门儿前面。透过棕榈树树冠的缝隙,我看见他的凌志车正在街角儿拐弯儿,橙黄色的尾灯慢条斯理儿地闪着,透着对路上其他车辆和行人的关照。
可大晚上的,路上哪儿有行人和车辆?
我走到凉台上。天上的星星似乎一下子近了许多。
如果说我对今晚的见面一点儿不失望,那肯定是瞎话。不过见了这么多,我早就习惯了。Andy其实并不算太差,除了年纪大,身体并未走形。而且他毕竟有所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大概就是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吧,我说的可不是今儿晚上,我说的是那次在酒吧。那实在是太难忘的一个夜晚。可到底有什么难忘的呢?
我脑子里渐渐地又浮现出那夜晚之后的黎明,和沉浸在黎明白光里的那张脸。英俊而苍白。
我手机突然响了。我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眼睛却不自觉地盯着街角,那辆Lexus刚刚消失的地方好像有什么随时会在那里出现似的。
“你跟方莹见过面了?”
桐子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我有点儿发懵。他终于给我打电话了!这就是我的第一反应,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然后哈哈一笑:
“是你啊,你丫还活着?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你们是不是见过面了?”
可他显然并非找我求援的,好像也没打算叙旧,他话里带着一股子火药味儿。这让我本来兴奋的心情突然不痛快起来。
“是你老婆主动找我的,怎么了?”
“她不是我老婆!”他突然喊,接着沉默了片刻,才又稍稍平静了些,“你到底跟方莹说了什么?”
“亏了你还认识我这么多年了!你爱觉得我说了什么我就说了什么。成吗?”我恍然大悟。我胸中有股子火在往上顶,难道在他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
“你!……我想跟你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
“不成!我非跟你说清楚了!”他又喊。
他还来劲了!他是真不了解我还是假不了解我?我能跟方莹说什么?我能做既对不起他又恶心我自己的事儿么?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对不起,我现在不方便!”
“那好!什么时候方便?”
“明天!”
“明天下午,在学校书店对面的咖啡厅!”
“下午不行,晚上!7点!”我已经不是自由自在的博士生了。我得上班。
“好!就7点!”
“一言为定!”
我们像叫卖的小贩在讨价还价。
隔壁房东家的灯突然亮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阳台上。
我连忙扭头进屋,关了门。把初夏的夜色,大棕榈树和空旷的街道都关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