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野无法回答。
当然不。
“你真心爱的是表演,我还记得你说的话。”谢兰生道,“在把胶片寄到澳洲时,你说,刚从Harvard毕业时觉得演戏挺无聊的,但四个月相处下来你的看法已经变了。你还说,你的水准还远不够,你还需要再去观察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理解各自不同的立场,再用自己琢磨出的技巧进行夸张、放大,这很有意思(第二十章)。”
“……”
“那么现在,就满足于蹉跎时间给我当当制片人吗?”
谢兰生知道,莘野可能比较想在中国电影市场化后自己开个电影公司,也许是4年后,也许是8年后,也许是12年后,也许更久,可是那跟做做“销售”完全不同,天差地别。
“……”
“莘野,我的水准有限,你再去跟知名大导拍拍戏吧,学学习。既然喜欢当个演员,就趁着你这个年纪尽可能地磨炼演技。那些大导是不同的,远远比我能帮助你。”他只是个北电学生,自己尚且年轻稚嫩,他又能让莘野事业进展到哪儿去呢?
“兰生……”
“莘野,”谢兰生还看着黄土,“你今晚就回美国吧。你在香港太嚣张了,一个不好,护照没了,想回美国都回不去了。你的家人都在美国,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谢兰生的护照没了,不想莘野护照也没了,虽然这个可能很低。
莘野还是无法回应。
“回去就别回来了。”谢兰生又继续说,“好好儿拍那些电影,别总惦记来这边了。”
“我——”
“莘野,”谢兰生终再下狠心,“我不会见你了,绝对。你来中国也没有用。你知道我,我说到做到。”
末了:“好莱坞的那部电影马上就要开机了吧?据说需要拍摄一年?赶紧签吧,别犹豫了。”
莘野愿意将就将就,为了爱情,为了别的,可谢兰生没办法让莘野来这给他“考查”——看能不能发展发展。
如果自己同意他来,莘野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长期留在中国,而在美国拍片也会心里长草不得安生,跟不走也无甚差别,顶多只是程度不同。而且,依莘野这“想一出是一出”的离奇的性子,谢兰生是真的怕他再作出些什么妖来。
他99.9%不会喜欢莘野,折腾人家干什么呢。
不如趁早断了念想。
这四年,他不会见莘野了。
21岁年轻男人的爱,来的时候凶猛无匹,去的时候去驱霆策电。在见不到的时间里,那青春期的荷尔蒙会消退到干干净净、了无痕迹。或者说,这也许只是很简单的性欲上的吸引罢了。
一个人的一生当中应当会有数次动心。自己就如一颗萝卜,突然之间被拔掉了,其他萝卜会立刻把坑挤上的。
对面,莘野看着谢兰生,问:“这就是你希望的吗。”
谢兰生说:“嗯。”
莘野听了,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莘野只觉胃沉甸甸的。那似乎能实体化的沉痛牵着五脏六腑,他几乎可以看见它漆黑的颜色。他宛如是站在海边,海水原本清澈见底,突然一记重锚砸下,水底瞬间掀起泥沙,将水搅得浑浊一片。
而谢兰生也干挺着,不露出来一丝退让。他只看着面前黄土,平静着,绝情着,一点目光都不给对方。
一根紧绷的弦横在两人中间,只要轻轻地碰一下,那根脆弱的弦便会“啪”地断裂。
环绕在两个人之间的是响彻云霄的沉默。
万春亭前,有一大群的小孩子跑跑跳跳,笑声天真,宛如无数小皮球儿,刹那之间从这边滚到那边,再从那边滚回这边,无忧无虑。
五分钟过去了,谢兰生还是没抬起眼睛,莘野知道他的决心,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挽回什么。平生,他第一次感到“后悔”,后悔自己轻率表白,以至于被推落悬崖、一片树叶都捉不到。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莘野眼中反射出的金红色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一片深黑。
在静谧的气氛当中故宫变得层次不清,有些显得黑苍苍的,白天那样金碧辉煌,此时却隐在了浓重的夜色当中。北边,白塔下的湖也暗了,只反射着人造灯光,在城中心像圆睁的一只眼睛在望着天。
黑漆漆的天幕当中仿佛正栖息着群神,对方早就已经知晓他们两个此刻的命运。
太阳落山,天也骤然变得寒冷。冬季的风尖声叫着,宛如夹带了哨子,山顶的土聚到一起在地上滚、在地上蹿,好似一群小黑蛇。山上,树木距离天空很近,磨着天,咯吱咯吱的,像扫帚在嘶啦嘶啦地扫。刚刚漂亮的云彩在这会儿却如大黑块,挤压着,翻滚着,急于要办大事似的,千军万马一般地由远至近奔腾而来。谢兰生的小发热包此刻已经凉透了,像冰。偶尔有风吹过脸颊,吹得他痛肤彻骨。
莘野看着兰生,兰生看着脚下。
这段时间对谢兰生来说的确度秒如年。最后,当游人都散去了,谢兰生才听见莘野在他头上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而后莘野转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