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的除夕

脚印啊！它的起点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我正在日夜担心操劳的妈妈。我还要在风雪中继续走下去，要把脚印连到终点。因为，那里有我亲爱慈祥，身陷囹圄的爸爸。我暗下决心：不管风有多狂，雪有多大，说什么也要把寄托着妈妈和全家人深深思念的饺子送到爸爸的面前。

    看着眼前的大风雪，思念着爸爸，猛然间一件已经在记忆里渐渐模糊的往事，又清晰地闪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这往事，让我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爸爸是好人，妈妈也是好人

    那是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的一个冬天，我已经上小学了。一天早晨，在几百里外的乡下老家生活的舅舅，不辞辛苦地背着一口袋粮食来到了我家。口袋里的粮食除了红薯面、小米、玉米面以外，还有一小袋白面。更让我惊喜的是，舅舅还带来了一块比拳头还大的，已经煮熟了的猪肉。舅舅的到来，可把正在为粮食发愁的妈妈乐坏了，一个劲地对舅舅说，你来得太好了，太及时了，家里的粮食马上就要断顿了。

    那天的中午饭真好！妈妈用白面与玉米面搀合在一起烙的饼，又煮了一锅香喷喷的小米粥，还把舅舅带来的那块猪肉细心地切成了薄片，准备给我们吃烙饼夹肉。这可是好久好久都没有品尝过的美食了！我高兴得手舞足蹈，盼着赶快开饭。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讨饭声，这是一个苍老的人发出的有气无力的声音。爸爸闻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搀进来一个冻得浑身哆嗦，流着鼻涕，衣着肮脏的老大爷。老人慢慢地挪动着双腿，看上去已经很虚弱了。妈妈赶忙端来了一盆热水，让老人洗手洗脸，然后将老人扶到饭桌前坐了下来。

    一张烙饼裹着肉，放到了老人的手上，一大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摆在了老人的面前。爸爸妈妈都默默地坐在旁边，看着老人狼吞虎咽地吃着饭，不时还给老人的碗里夹上一筷子咸菜。妈妈说，老人是饿的，只要吃饱了饭，就没事了。

    老人吃饱了饭，果然精神了许多，连声说着谢谢。妈妈又将一张烙饼塞进了老人的包袱里，这才将老人送出门去。我当时非常的不高兴，因为烙饼没了好几张，肉也少了一半，全家人肯定是不够吃的了。好不容易有烙饼夹肉吃了，这下到好，都便宜了人家了。

    爸爸看到我的脸拉得老长，一付不高兴的样子，没有给我解释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像是对我，也像是对全家人深深地叹了一声：唉！谁没有遭难的时候呢？！那顿饭，爸爸妈妈每人只喝了一碗小米粥。

    连一位素不相识的讨饭老人都能够诚心实意地热情接待的人，难道是坏人吗？我问天，天只是继续刮着风下着雪，风猛，雪凶。我问地，地依然默默地承接着从天而降的雪花，洁白，干净。

    是啊！爸爸说的对啊，谁没有遭难的时候呢？！就在爸爸被关进牛棚后不久，我们全家都病倒了。妈妈，我，还有妹妹全都发起了高烧，而且还都是长时间不退烧。刚开始的时候，妈妈强撑着高烧虚弱的身体照顾我和妹妹，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也倒下了。那时候，多亏了医务室的王大夫，每天早晨上班前和晚上下班后都要来到我们家，为我们打针拿药。妈妈担心造反派会找王大夫的麻烦，几次劝王大夫多开点药就可以了，以后千万不要再来了，以免影响到他。每当这时候，王大夫都是对妈妈微笑着连声说好的、好的，可还是照来不误，一直到我们痊愈为止。多么令人尊敬的王大夫啊！要知道，那时候与走资派家属接触，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天，渐渐黑了下来，四周黑黢黢的，只有前面的山坡上，有一间房子还亮着灯光，我知道，那就是关押爸爸的地方。我来到了窗前，惦着脚尖往里看，只见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面的爸爸，正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灯光下写着什么。我轻轻敲了一下玻璃，爸爸回过头来，发现了我，先是显出了惊讶的表情，继而就冲着我笑了起来，我也高兴得冲着爸爸咧着嘴笑。可当我如释重负般脚跟落地的一瞬间，竟一下子坐到了雪地里。原来，早已冻得麻木的双脚，已经支撑不住我的体重了。

    爸爸把我抱到了床上，为我脱下了棉鞋，鞋的里面已经湿透了，外面结着厚厚的一层冰雪，连棉裤腿的里面也湿了一大截，外面也是结了一层冰。爸爸赶忙拿着脸盆跑到外面，装了满满一盆雪，把我的脚按进盆里，用雪在我的脚上揉搓起来。我对爸爸说：我给您送饺子来了，还有酒呢，快趁热吃吧。爸爸没有理我，也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揉搓着我的双脚。灯光下，我看到爸爸的眼里涌出了泪水，那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了我的脚上。我有生以来，只见到爸爸流过这一次眼泪，而只这一次，就给我这尚小的心灵以强烈的震撼，也使我好像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我躺在床上，尽情地让爸爸为我揉搓着双脚，将要流出的泪水强咽了下去。

    渐渐的，我的脚有了知觉，有些疼痛和发热的感觉了。爸爸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把我的脚塞进了被子里，又将棉鞋和棉裤放到火炉边烤着。待做完了这一切，才想起将篮子里的饺子和酒拿了出来，虽然有毛巾被包裹着，可饺子已经和饭盒冻成一体了。

    爸爸一边在火炉上热着饺子，一边询问家里的情况。我没有将全家人都生病发烧的事情告诉爸爸，也没有将造反派天天来纠缠妈妈的事情告诉爸爸。只是说家里都挺好的，今天过节，妈妈包了好多饺子呢，请爸爸放心。是啊！爸爸已经够苦的了，怎么能让他再为家里的事情操心呢！

    棉鞋棉裤烤干了，我也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雪虽然还在下着，可风已经停歇了。怕妈妈惦记着，我不得不回家了。爸爸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路上一定小心，举着手电筒为我照路。穿着热乎乎的棉鞋，重又踏进冰凉的雪里，那感觉，真是万般的无奈啊。直到走出了好远，还能看到那山坡上不断晃动着的微弱的电筒光。那光亮，虽然越来越微弱，可却使我的心里暖洋洋的，也让我有了一种害怕再也见不到爸爸了的感觉。这感觉，竟使我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当那微弱的光亮一点也看不到时，我突然冲着漫天飞雪的夜空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我，已经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也感到了人生的艰辛，更感到了世事的险恶。我声嘶力竭地哭着，痛快淋漓地哭着，为身陷囹圄的好人爸爸，为含辛茹苦的好人妈妈，也为压抑了我很长时间的许许多多想不通的事情。在见到爸爸的那一瞬间，委屈得就想扑到爸爸的怀里痛哭一场，只不过我用男子汉的气概，将泪水强压了下去。

    捧起一把一把的雪，将脸洗了又洗，决不能让妈妈看出来我曾哭过。想起了妈妈，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因为我知道，现在妈妈肯定正心神不安地站在窗前，盼着我平安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