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的几个晚上,梦里都有哭醒的。
这会儿也不例外,刚才还在计较着没有肉吃呢,这会儿说起父亲,又是泫然欲泣。徐循被女儿这一哭,也是勾动情肠,连日来压制着的感觉,因女儿的泪水,柳知恩上京的消息,隐隐有些控制不住的意思。她忙分散开注意力,抱起点点,哄了几句,又拿了一块酥糕来哄她。
这是起酥发面做的点心,因是猪油起的酥,这一阵子宫人是不会主动给点点吃的,是以孩子实在忍不住这份诱惑,也吃得很香,一边吃却又一边还忍不住呜呜地哭,“我、我想爹了……”
徐循叹了口气,“你这吃得,一身都是了,要哭还是要吃,也下个决定吧——要不然就吃完了再哭。”
点点一边哭一边点头,几大口把糕点塞进去了,便靠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因徐循一向教导她甚严,哭了一会,她可能怕母亲责怪,便又歪倒向钱嬷嬷,搂着她的脖子低低地干嚎了起来。
徐循也是无奈,拍了拍点点的脊背,见钱嬷嬷对她摇头,便知道按点点的性子,只怕是越劝越来——再说,这事也没什么好劝的,孩子失了父亲,怎可能不哭。便让钱嬷嬷抱着点点坐在炕边,陪着她哭。
壮儿倒是被点点哭得有几分尴尬,见徐循向他看去,便低声道,“娘,我回去睡了。”
徐循道,“等等。”
她又拿起一块酥糕来,塞在壮儿嘴里,“天气冷,本来就该多吃奶、肉御寒的,偏生又要茹素,你们还得老出门去,还穿得单薄……这几日先克服一下吧,若是要出门,先就着热茶吃点油酥点心,这样浑身就能发热了。”
这的确是她的担心,一般场合还好,新皇的登基仪,壮儿和点点都要参与的,服装按礼制虽然多层,但却算不上厚实。再加上用素油、素菜,人本身就容易有饥饿感,所谓饥寒交迫,吃不到肉,身体不能发热,别冷风一吹,病倒了,那可就真麻烦了。小孩子身子弱,任何病都不容小觑。
壮儿咬着酥糕,微微弯了弯眼睛,瞅了还在哭泣的点点一眼,又不敢笑得过分,便很快收敛了神色,叼着块酥糕给徐循行了礼,退出了屋子。
点点哭了一时,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也由钱嬷嬷抱走去安歇,徐循屋里,人进进出出,最终又由多变少,只剩下她一人躺在被褥间,对着帐顶发呆。
从皇帝去世开始,这一切跌宕起伏、悲欢离合,比任何大戏都要精彩,也使得徐循的情绪饱受刺激,最终终于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她虽然身在局中,但又好似是个局外人,只是无动于衷地观察着所有人对于失去大行皇帝的反应。他的女眷们一大部分早已经殉了,余下的忙着争权夺利,划分地盘,儿女们触动的有,悲伤的有,无动于衷的也有……至于他的下属们,除了马十那群近侍以外,余下的宫女内侍,虽然身穿孝服,但哪一个不是自管自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对她们来说,换个皇帝,也就是换个主子罢了,又何须动什么感情?
说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其实一合眼,还不就是个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其实这天道真的对皇帝很是公平,它虽然没有多给他什么运气,却也没有克扣他什么。他怎么待人,人就怎么待他,为他哀悼的人不够多,也许只因为他平时也没有待谁特别好。但凡他对谁有过点真心,那人也多少都会为失去他伤心难过。
这本是人之常情,但徐循却不愿怎么去琢磨这事,现在她不愿想起任何和大行皇帝有关的事情,她只想好好睡一觉,把所有的情绪都关在门外,把这一个月来的辛劳和疲惫都消解一空。她实在是太累了,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睡一觉?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情,就是大行皇帝复生,也不能指责她什么吧?
可这天晚上,她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合不上眼睛。睡意仿佛一只孤鸿,飞入青冥之中,一去再不复返,和这半个月来的每一天晚上一样,她只是勉强睡了小半个时辰,梦境中且还充满了扭曲、混乱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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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她虽然睡不好,却也因为睡不好,更是不愿起身,只想在床。上赖着,不过今日徐循倒是不用人催,到点就爬起来了——她还等着打发赵伦去寻马十呢,昨晚回来太晚,根本就没法和外头通消息了,赵伦等内侍,也早就告退回住处休息去,要等早上开了宫门,才会赶早进来服侍。
内侍进屋,必须是在妃嫔已经更衣梳洗完毕以后,是以徐循今天动作很利索,一下床就张罗着要换衣裳,累得几个宫女忙加快脚步,在屋里陀螺样地转。徐循环视了一圈,奇道,“花儿呢?刚才还听到她声音的,怎么不曾进来?”
她身边这两个大宫女,一直都是轮班领头服侍,早起这么重要的环节,从来也少不了她们的参与,听到徐循在里间相问,花儿忙就进了里屋,一边擦眼睛一边扬声道,“娘娘,这就来了,刚才风吹迷了眼,正揉呢。”
徐循本不曾留意,听了花儿这话,倒留神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目红润发肿,鼻头也是微红,便奇道,“这可是说瞎话了——怎么,出了什么事了?”
花儿这明显是哭过的样子,若是在平时,这可是犯了大忌讳,压根不能当值。倒是这特殊时期,使得她没那么显眼了,反而还显出几分忠心耿耿的样子。听了徐循的问话,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没、没什么……”
徐循皱眉道,“还要我问第二遍么?”
花儿的眼泪就下来了,“回娘娘的话……奴……奴婢是今早,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六福说,昨晚上,南内那边的女孩儿们,也都殉了……”
昨日几人商议了许多事务,琐细到甚至连内安乐堂以后的伙食怎么开都讨论了几句,徐循万万没想到,太后居然根本都没提这事,直接就派人去办了——在她心里,这些人命,可能的确也连内安乐堂的伙食都不如。即使徐循已经走到今日,听到这话,心里也依然是咯噔了一声,有一种虚软无力的感觉,混着空虚升了起来,她出了一会神,才道,“这……虽不能说是什么好事,但你哭什么呀?”
花儿的哭声更厉害了,“六福说,可能坤宁宫里几个大宫女,也要……也要……”
当年罗嫔因为怀了栓儿,在生育后有了个名分,但她肯定不是皇后安排的唯一人选,坤宁宫里长期生活着数名为皇帝宠幸过,但并未有名分的宫女——应该来说,各宫可能都有几个为皇帝侍寝过,却连名分都没捞到的宫人。有些如花儿,纯属倒霉催的,皇帝服药后在兴头上,也不管美丑妍媸就临幸了,兴头消褪后,转身便忘到九霄云外去。还有一些——也是倒霉催的,其实按条件,她们本也可以享受一下无册宫嫔的待遇,也就是有个头衔但不入册,如文皇帝后宫那样,又或者虽然连头衔都没有,但也可经过铺宫,正式成为皇帝后宫的一份子,只是在当年小吴美人一事后,皇帝对提拔宫女为妃嫔,就非常不热衷,他不点头,连徐循都没办法,旁人还有敢犟嘴的?再说,这种事一旦成为现象,还有谁吃饱了撑着,为旁人如此争取?顶多平时划分一份月例过去,事情少做几分,那也就是了。要是主子坏一点,打发你去管花园子、教小宫女……虽然体面清闲,还有银子拿,但见不到皇帝的面,那就再没有承宠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