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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状元向天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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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十七年二月,北方不断传来了坏消息。先是一月传来李自成在西京宣布登基,国号“大顺”年号“永昌”如皋城里的有识之士顿感愤怒。冒老爷也从暮年的无所适从中振作起来,常常去衙门里和一些官员慷慨激昂地评议时事,共同的看法是皇帝一定会集结重兵征剿放肆的伪大顺朝。冒老爷看着冒辟疆的背影,觉得儿子这个年龄正是干大事的时候,又恰逢这样乱世,他甚至私下想过:说不定会有封王封侯、光耀万代的机会呢。这个想法令他自己都心虚,眼神慌乱地四下看看,没人窥破他的天机。倒是那几树缤纷的梅花充满生机地傲立在残雪中。衙门正招募一些乡勇,每日均在操练,准备北上参加征讨李自成,没有传来王师出兵的消息,却传来李自成的先锋将军刘宗敏、李过强渡黄河后进犯山西的坏消息。人们的脸色暗淡了。冒老爷不敢再议国事。

    另一边的水绘园中,冒辟疆和董小宛、苏元芳、惜惜却随着坏消息的增多而更加情绪激昂,几个女人都认为冒公子的观点非常准确,一针见血,他似乎是一个大器之材,大有临危受命去拯救国家的英雄气概。他的言论没有改变国家命运,却改变了他在董小宛心中的文弱看法,从而播下更深厚的爱情种子。有一天,她独自在梅花下伫立,想象自己做官太太的锦绣样子。由于喜悦,她顺手摘下一枝梅花,用心去嗅,暗香毕竟不够明晰。

    不管天气多冷,只要不下雪不下雨,冒辟疆都要和董小宛到梅花树下品茶、谈诗、论画,有时指点江山,大谈时局。

    那段时光,是董小宛一生最舒适安逸、最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她每天都要写诗、画画,乃至水绘园里的各个亭阁楼台内都挂着她的手笔,其气韵令偶尔来拜访的如皋文人折服。

    随着国事的不断恶化,江南复社找到了兴奋的土壤,比春天先一刻活跃起来。前几年对他们抱冷漠态度的官员们终于理解了他们多年的忧患决非空隙来风。冒辟疆也为复社的社务勤奋操劳。他隔几天就会收到各地社友的信,信都激昂亢奋。他也常常写激昂亢奋的回信。董小宛为他研墨掌灯,伴他到深夜。

    家中的生活对于冒辟疆来说开始变得枯燥乏味了,朋友们的生活似乎更热火朝天,这激起他的向往。他决定作一次远游。这次他带上董小宛,说是来一次远程踏青。他问董小宛:“宛君,咱们要走多远?”她兴奋地说:“去看大海,我小时候就梦想过大海。”

    “好吧!去看大海。”他说。

    他俩二月中旬离如皋,一路上看着时光的画笔将光秃秃的枝条点上新绿,一切事物都变得暖和,具有难以抵抗温情脉脉的气象。正当青光明媚,花朵遍野,他俩到达了桐城,那时已是三月初。

    方密之做梦都没想到冒辟疆和董小宛会来到他面前。他正在自家院宅中欣赏桃花、李花和梨花。他认为这些花都是地下的一种精气,爬上树梢就成了花。他曾在一首诗中写道:“梨花雾起。”这个雾是固体的,远看却是飘浮的,月光下更是如此。

    一个丫头慌慌张张而又怯生生地跑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当他闻知是冒公子来了,气恼就变成了喜悦。他大步走向院门。刚好看见董小宛和冒辟疆先后走进来,后面是车伕挑着担子,一箱是书籍,另一箱是换洗衣物和银箱。

    方公子将他们让到客厅里,见了礼,落了座,上了茶。车伕由一个丫环引到客房去歇着。又叫夫人出来,大家见了面,董小宛便随夫人到后堂去了。方公子和冒公子这才笑谈开来,先叙别后之情,然后就没完没了谈论国事,仿佛天下就快被平定了。

    吃过晚饭,天就黑了下来。冒辟疆和方密之依旧谈兴不减。方密之本是复社最风流的公子,话题自然就转入女人方面,他说:“冒贤弟此来正好可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

    “我看上一个女人。”方密之轻声说道“明日可借踏青之意避开我老婆。”

    董小宛终于没能看见大海,她将原因归咎于那场大火。那是她一生中看见的最惨烈的火灾。她甚至觉得她和冒公子这次远游的真正目的就是来看这场火灾的。

    那是到达桐城的第二天。

    天刚亮,曙光猛击房顶,唤醒了万物也唤醒了沉睡的丽人。她瞧着身边的冒辟疆,他还在梦中。她觉得自己缓慢的脉搏穿过心脏时有一种类似小鸟的叫声。她想:可能要发生什么事。

    她起床走到户外,呼吸着湿润清凉的晨风,全身通爽。几个丫环正在扫地,见到她,都问少夫人好。董小宛有些陶醉,她喜欢人们叫她夫人,因为这个称谓割断了她与秦淮河的忧伤联系。人真是怪物,她想,换一个身份似乎就可以抹杀过去,不难理解世上有那么多人为了换一种身份可以大举刀兵扰乱天下,人人都渴望用今天的光采修改昨日的沮丧。

    也许是清晨太寂静的缘故,清脆的鸟鸣和沙哑的扫地声也变成了寂静的一部分,董小宛觉得心旷神怡。植物挂满露水却没有滴下一滴。她发现了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花,完全是为了喜悦,她弯下身子去嗅那花香,花粉钻进她的鼻孔,迫使她打了一个喷嚏,整个院子都受了惊吓。

    由于寂静对声音的夸大作用,睡梦中的方密之以为听到了轻微的雷声,今天下雨是个极讨厌的事。他猛地坐起来,被盖也翻开一半。他的老婆在旁边裸着身体侧卧着,突然感觉冷,乃倦缩成一团,但没有醒。他看见那对叠在一起的乳房,认为它像一对正在交配的白胖的鸟。他得意地笑了。然后起床。

    方密之和冒辟疆同时跨出门来,站在同一条屋檐下。几乎同时伸手去扶头顶的方巾。这一连串具有演戏效果的动作,使作为观众正注视他俩的董小宛发出了朗朗的笑声。他俩同时感到滑稽,同时一扭头,彼此才看见。这再一次加重了董小宛的笑。笑太剧烈,使她一下子靠在一丛竹子上,竹叶上的露珠如雨落下,淋湿她的两肩。

    始终衣着华丽、神采奕奕的方密之,他的车也跟人一样光采华丽。金灿灿的硬木车辕,保持了植物的本色,那竹篾车篷是崭新的,一股甜美的翠竹味。两匹马也很优美,一匹通体雪白,一匹却通体漆黑,都很矫健活跃。赶车人因这两匹马得个名字,人称“黑白子”马也经过一定的装扮,鬃毛和尾巴都捆扎着,顶端呈圆球状。黑白子穿着普通的蓝布衣,但洗得很干净,几块补丁都像是装饰物。他扎了条宽大的红绸腰带,一个漆成鲜红的大酒葫芦在屁股上晃来荡去。一切都令董小宛新奇,她认为这样很合味口,冒辟疆却认为有点招摇。据说方密之每次出游都会使方圆十八里内的女人因看见这辆车而兴奋,她们中有很多朴素的人甚至悄悄改变了对生活的看法。

    车内更加华丽,碎花西洋纱、洋红纱、高丽绸缎紧绷绷地修饰着四壁。董小宛挑开挂帘踩着一只青铜踏板跨入车厢中,觉得进入了一个柔美的洞穴。车内很宽阔,容得下六七个人。车轮嚓嚓嚓滚过桐城的石板街,又轰隆隆驶过了城门外的大吊桥。董小宛啧啧啧的赞叹不已,冒辟疆随声附和,方密之得意洋洋,用折扇轻敲着膝盖。

    “大好青光,”董小宛问道。“怎么不带上少夫人呢?”

    “她在家里有事。”方密之诡秘地朝冒辟疆笑。董小宛极敏感地意识到这次踏青跟某个女人有关。

    她笑道:“肯定又是见不得人的艳遇。”

    “宛君真乃神人,你猜对了。”方密之也不掩饰,他说:“那个女人叫王采乐,二八妙龄。我见过一面之后便铭心刻骨。

    待会还得请宛君从中周旋,若得成好事,定当重谢。”

    她说:“都是些坏男人。”说着朝冒辟疆笑一笑,表明他例外。

    但是,这次猎艳却并未成功。马车驶进一片拥有高大树林的村庄时,便发现了远处猛烈的山火。他们三人在王员外庄园前下车时,没有受到热情接待。人们都被大火吸引了。谁也没看见叫王采乐的姑娘。他们三人站在人群中,被人群的焦急所感染。

    “失火了。”董小宛说道。

    周围,人们在相互议论。有人告诉他们:“火昨天就燃起来的,已经烧了五十里,正朝这里扑过来呢。”

    “真他妈的见鬼,湿漉漉的树林也它妈会烧个不停。”那人边说边吐一口黑痰。

    人们很焦急,暗暗希望那火焰会化作一股青烟尔后突然消失在天边。一个女人不慎说出自己的担忧:“也许要烧掉咱们的房子。”她的男人一听就愤怒地骂道:“你他妈的乌鸦嘴。”

    说罢就用手里的木桶打老婆,打得她倒在地上,头破血流,却没敢哭。

    有的人在谈论过去的火灾,充满了伤感的惋惜之情。冒辟疆和董小宛站在那里,看着猛烈的山火,心里有些敬畏,方密之则四下搜寻着那个姑娘的身影。

    山火举着古铜色的手臂冲破团团乌云似的浓烟,突然变得更加猛烈坚定,好像什么东西突然让了步。火向这边烧了过来,蔓延着。不断有失去勇气的男人从前线焦头烂额地溃败回来。“妈呀!好厉害的火。那些野兔朝人直冲,根本就不怕人。”他还看见一只黄鼠狼死之前咬着自己的身子,仿佛要让谁负责似的。

    这时,方密之拉拉董小宛的衣角。她回头便看见了阁楼上那个焦急的姑娘。她努力根据经验剔除那姑娘脸上的表情,将姑娘还原到平静生活中去。她想:她在平常的日子里和蔼可亲,长得也漂亮,一双真挚的眼睛,谁看了都觉得在倾听自己谈话。

    姑娘在大声地问:“会熄灭吗?”

    方密之答道:“大概会吧。”

    她这才发现了方公子,她知道上次相遇完全迷于他的名声。但今天却顾不得了,看那猛烈的山火已经越来越近。董小宛却在姑娘的勉强笑容中看出她是个容易动性的女人。就是那种因为偶然替某男人包扎手指头的伤口而在仓促之间产生爱情的女人。显然,她配不上方密之。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风向突然转变。但火却有自己的想法。

    事后,方密之认为这场大火就是来烧死他的好姑娘的。

    山火越烧越近。几团黄烟就像装在什么箱子里似的,猛然间喷涌而出。树林里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枝叶毕剥作响,断裂开来,倾倒下去。大火先烧着下层,然后朝空中窜去。树液丝丝丝地响,一只鸟从半空掉下来,除了鸟嘴全身都烧焦了。火苗在最高的树枝上飞舞,显示出它的轻灵。

    孩子们的肋骨在衣裳里急促地起伏。他们终于喘过气来,你一句我一句,将带来的坏消息告诉人们。人们的脸色变得苍白。

    下午,王员外所在的村子烧了起来。冒辟疆极其理智地拉着方密之上了车,董小宛紧紧跟上。没有人注意他们。人们都朝自己家里奔,去抢那些可怜的财产。王员外希望人们都来保护他的庄园。但他也有点着急,如果人们保护了他的家,难道他要拿许多银子添补人们的损失吗?不划算。

    黑白子狠命驱赶着马车,他为自己没爱惜马匹而痛心,但山火分明有包围此地之势,他岂敢停留。当他们登上一座光秃秃的山丘,回望那个村子时,才感到后怕,因为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而来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也就是说除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跑出来。大概都被烧死了吧,包括那个姑娘。

    方密之万分沮丧。冒辟疆和董小宛也觉得日子不好过,俩人都想家了。于是,他俩离开桐城时,不是往海边,而是往家里走。

    回家的路是漫长的。车窗外菜花已经凋零,看上去绿油油的,和无边的绿油油的青苗连成一片,单调、乏味,令人更加疲倦。董小宛和冒辟疆在车中沉睡。车夫有时无聊了,便在座位上响亮地放屁。

    在漫长的归途中只是沉睡却不是办法,准得有些振作精神的活动才对。完全是为了对付枯燥,有一天,俩人偷偷地在车中行房事,以为可以因此获得全新的体验,由于害怕车夫惊觉,董小宛口中咬紧一张手巾,结果俩人都不如意。看来沮丧的人无论做什么获得的都是新的沮丧。

    接着又遇到连续几天的春雨。正是在雨淋淋的路途中,他俩看见一群北方逃来的难民。他们衣衫破烂,毫不避挡地走在雨中,泥浆涂满双腿。但是,他们却唱着歌。董小宛和冒辟疆深受感动。有个难民站在路中间撒尿,一个女难民骂道:“担心野狗咬那玩意。”董小宛心想北方妇女大概从小就受到豪杰、响马、烈酒和寒冷的陶冶,所以都这么直爽吧!

    冒辟疆随口问他们从那儿来,结果听到了一个惊人消息,李自成亲率一百万大军强渡黄河,横扫山西,打破宁武关,忠孝节义的周遇吉将军战死沙场,闯贼已直逼居墉关。这些难民就来自山西。冒辟疆心里抖了一下,问道:“可有勤王之师?”

    “不知道。只听说洪承畴投了清。”难民们说着国难时,并不悲伤。冒辟疆一下明白这些人是闯贼派到江南的细作,难怪有闲心唱歌。

    快到如皋的前一天夜里,天气晴朗,一轮满月将清光撒了一地。正是三月十六。董小宛非常奇怪,她从未见过春天有这么好的月光。所以那天多赶了路。车夫也熟悉这路,也想早点回家,尽快结束这倒楣的旅途。

    当月上中天时,车在旷野中行驶。冒辟疆觉得自己来了诗兴,便叫停车。他和董小宛下了车,仰望着明月。

    冒辟疆搜寻了很久,也没找到一句诗。董小宛也一样。他这才觉得自己也有才思枯竭之时,顿觉伤悲。胡乱念了句谢庄的句子:“美人迈兮音尘绝,人千里兮共明月。”

    第二天早上进了如皋城。人们惊奇地发现连车夫都抱着鞭子睡着了,幸亏老马识途,没走错路。直到茗烟将他们叫醒,方才知道已经到了冒府门前。

    归根结底,这次远游令人丧气。本想将家中的幸福扩大到远方,结果却将远方的沮丧带回了家。董小宛想大哭一场。

    四月底,噩耗传来。闯贼攻进北京,崇祯皇帝杀死几个皇妃之后,吊死在景山。正在厅堂中喝茶的冒老爷往后便倒,经火速救治方才悠悠醒来。他令冒府上下带孝北祭。

    皇帝死了,到处是捶胸顿足的人,到处是垂头丧气的人,到处是想干从前不敢干的事的人,到处是手足无措的人。人们心里空了,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依靠。到了晚上,到处是拼命和老婆行房事的人,他们拿不准明天会不会死。反正,一切都失常了。

    董小宛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花丛里捉蝴蝶,她根本不相信。待看见许多人在哭时,她终于相信了。这太令人震惊。

    一个叫钟三的屠户听说皇帝死了,一下掀翻油腻腻的案板,那具猪肉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提着明晃晃的杀猎刀冲进邻近一家专为人写对联的店铺,孟举人吓得跪在地上讨饶。他却不是要杀人,而是请孟举人在他额角写上“复国”二字。然后,冲上街,振臂高呼。人群都吓了一跳,许多正在轰抢猪肉的人甚至尿湿了裤子。钟三一路高呼:“复国!复国!”向县衙门走去,不久,他身后跟了许多人。县太爷感动得给他跪下了。

    冒府的北祭活动非常惨烈。许多人自觉地加入带孝北祭的行列。但见白压压一片人,边跪拜边哭嚎。分不清男女。后来便有人猜昏倒的一定是女人,但拖到村荫下急施救治的带孝人大部分都是男人。

    哭声震天动地。

    场子边站着老太婆,手里提着瓦罐,罐中盛着热茶,罐口盖一只破碗。当有后生用破碗饮茶时,她就说:“哭,狠狠哭,哭个好皇帝出来为咱们撑腰。”

    哭祭三天之后,许多人支持不了都回家睡觉去了。只有县衙的师爷马滇哭了四天。他疯了。如皋城里常见他飞奔的身影。顺治九年还听见他在喊:“皇帝死了,皇帝死了。”

    最初,他的喊叫是惊心动魄的,特别是晚上。董小宛常在梦中惊醒,慌忙紧搂冒辟疆。有时,冒辟疆在苏元芳处,她就大声叫惜惜快来。总之,那是人心最惶恐的时光。

    但是几天后,人们渐渐发觉如皋没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变化,至少灭顶之灾没有降临。所有一切又慢慢在恢复原状。天气也热了,他们开始在街边纳凉,像说一个远古故事一样谈论着刚刚亡国的君主崇祯。

    对崇祯皇帝的评说有两种。一部分人认为是好皇帝,另一部分人认为是坏皇帝。两端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有打群架的倾向。这个问题的裁决就落在冒辟疆身上,因为他见过皇帝的龙颜。

    冒辟疆认为不管崇祯是好是坏,他总是咱们的皇帝“对吗?”

    众人点头称是:“的确如此。”

    他接着说:“崇祯皇帝至少是个有为的皇帝。”

    孟举人表示反对。

    冒辟疆斜了他一眼,虽然自己是个秀才,可从来没瞧得起孟举人。他反问道:“孟举人饱读诗书,可知哪个亡国之君是自杀的?”

    孟举人默然,乃缄了口。崇祯是好是坏的争议就平息了。

    有一天,如皋城里突然出现了十几张伪大顺朝的安民告示。捕快们满城乱窜,不知谁是闯贼的奸细。最后,一个货郎被揪了出来,因为他是唯一前一天方才到来的外方人。果然是他,在他的货架底下还有七张没贴的告示。如皋人愤怒了,高呼:“把他吊死,吹成干肉再放下来。”但最终货郎是被一二百人用石块砸死的,尸体被野狗撕得粉碎。

    不久,又传来了惊人的消息。清兵由吴三桂率领,杀入山海关,打败了李自成,占领了北京。人们惊叹:“好厉害的清兵。”

    同时,最令董小宛难过的是人们都在传说吴三桂降清是因为陈圆圆,按秦淮河上的辈份,陈圆圆是她的姐姐。她想起小时候外公教她弹回风曲时讲起陈圆圆时的眼神,那里有无限的赞赏。董小宛悄悄流了泪。她端坐在水绘园里弹了一整天回风,院子里的花被风吹得昏头转向。

    连日来,冒老爷食不甘味,忧思难眠。老夫人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慌忙叫苏元芳去水绘园里寻来冒辟疆。

    冒辟疆推开藏书楼的腰门,一股浓厚的旧纸味扑面而来,这是学问的真正气味。冒老爷正在靠窗的书案前凝思。阳光的光柱笼罩着他,那些上下飘飞的浮尘闪闪发光。冒老爷示意冒辟疆坐在旁边,他放下了手中的历史书,那书案上全堆的是历史书,显然,老爷是要从几千年的变故中找出对付时局的办法。

    “吾儿,短短四五十天,江山三易其主,历史上没有先例。你认为谁是最后的赢家?”

    “孩儿以为清更强。”

    “清边远小国,不足以逐鹿中原。”

    “不。历史上有太多的例子表明泱泱大国常被小国欺凌。比如,汉有匈奴,五代有鲜卑,宋有辽、金,乃至蒙古杀入竟得天下。孩儿思其根由,‘仁义不施,攻守易也’。”

    “既如此,清国早有入主中原的狼心。此次得手,必大举南下,江南不保,我等如何自保呢?”

    “孩儿也正思虑这个问题。无论江山最终归谁所有,得先保住冒家的产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有何良策?”

    “孩儿以为应该招募乡勇,自壮声势。一则可以于危险时自保家园;二则可以显示冒家在如皋的影响,这样无论谁家得天下,都不便过分削弱冒家而冒失民心之险。造成一种印象,就是让人觉得‘得冒家则得如皋’。三则可以窥视时局,如有良机,可趁机举义兵而成千秋伟业。”

    “此策虽好,无奈有违大明王法,此诛九族之罪也。”

    “爹!”冒辟疆慷慨道:“明朝已不存在。”

    “逆子。”冒老爷嚯地站起,狠狠打了冒辟疆两个耳光。冒辟疆一动不动。冒老爷的手悬在他面前,颤栗不止。冒老爷把自己打清醒了,而冒辟疆本来就清醒。

    “吾老矣!”冒老爷颓然跌坐在椅子中。

    冒府以招募护院家丁的名义贴了揭贴。轰动如皋。短短三天时间,就招募了三百壮丁。许多人从大山里跑来,他们认为只是扛着兵器走来走去就可以拿银子,太划算了。

    果然,没有任何人出面表示异议。

    冒府里造了三个打铁的工匠棚,热火朝天地打制兵器。那种气氛到了午夜更显眼,仿佛一切都被夜幕遮挡之后,天地间就剩三个铁匠铺似的。铁匠有时还唱歌。董小宛立刻就想到李白的诗句:“郝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剩下的事便是操练人员。冒辟疆特意请来如皋一带有名的侠客李元旦做教头。在操练壮士的间歇,李元旦常和冒辟疆议论国事,交换强兵复国的策略,两人建立了深厚情谊。

    有一天,李元旦建议冒府停止招募乡勇的做法。应该只保留二十个家丁,其余的都无偿送给县衙,名则保卫如皋,实则顺便也就保护了冒府。这样,乃可以不引人注目地达到目的。目前这种做法太冒险,反而不好。

    冒辟疆听从了这个建议。如皋人眼中的嫉妒消失了,觉得如皋有了切实的保障。

    董小宛和苏元芳闲得没事,便结伴去如皋东门边的一家杂货铺,挑选字画,那是城里唯一一家有字画卖的店铺。

    杨掌柜认得二位夫人,便叫学徒看茶。那杂货铺的里面,有一间布置得比较文静的房间,里面挂满字画。都是些下三流作品。董小宛和苏元芳随便看了一会儿,便欲告辞。

    刚要出门,店门外撞来一个壮汉,苏元芳认得是前村的脚伕王麻子。王麻子一进门便将一幅字画丢在杨掌柜的柜台上,嚷着要换三斗米。字画上满是新沾的油污。

    “什么鸟画?值三斗米。”杨掌柜看也不看,就把画扔还王麻子。

    王麻子一怔,没接住,画滚落地上,卷轴一下将画幅展开在脚下。

    董小宛看得真切,那是一幅用枯笔法画的枯树和山石,笔力遒劲,气韵非凡,显然是大师手笔。从颜色看也是好几百年的东西了。她忍不住蹲下身子看起来。王麻子贪婪地从她领口偷看她的胸脯。

    董小宛看中了这幅画。她问:“三斗米折价合多少银子?”

    杨掌柜道:“值二两银子。”

    董小宛又问王麻子:“你这画从何处得来?可知它的来历?”

    “我一个粗人,怎么知道它的来历。那天我在凉风口的官道边用两斗米换来的,拿回来想赚一斗米。”

    “跟谁换的?”

    “不知道。看摸样是个官,打扮得像个难民。”

    杨掌柜插话道:“夫人有所不知,最近那个凉风口快成集市了。官道上尽是从北方逃向留都的达官贵人。原本荒凉的凉风口是必经之路,又加上是个歇脚的好地方,许多人都去卖饮食,王阿婆卖茶水都挣了十几两银子呢。”

    “哦!”董小宛若有所思。苏元芳知道她准备买这幅画,便抢先掏出二两银子准备给王麻子。

    “慢。”董小宛笑道。

    王麻子急了,怕她反悔。

    董小宛继续说道:“非常感谢你送来这幅画。我打算给你十两银子。”

    “十两!”杨掌柜瞪圆了眼。王麻子挠着后脑袋道:“真的值钱啊。怪不得那人换米时抱着画放声大哭呢,想来是饿得受不了了才忍痛割爱的。”王麻子接了银子快活而去。

    回家路上,苏元芳怪道:“本来不必破费十两的。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其实,就是花一千两我也要买。你知道这是幅什么画吗?”

    “只觉得很不错。”

    “这是宋代大家苏东坡的手笔,就是有名的枯木竹石图。”

    “什么?”苏元芳惊得瞪圆双眼,怔在路中间,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幅画价值连城只花了十两银子。

    这幅画通过冒老爷的不断考证,证明是模仿之作,非苏轼原作。但其气韵也不同凡响,且年代也很久远,也值得收藏。

    那天夜里,董小宛搂着冒辟疆,告诉他一个好想法。她认为可以到凉风口去设个茶棚,专门收购字画古玩。那些南逃的王公贵人将宝贝当废品扔,实在可惜。冒辟疆也觉得这个想法极好。

    五月初九,董小宛和冒辟疆一道出发去凉风口,还带上了单妈来照应大伙的生活。为了保证三十口银箱的安全,李元旦率领二十个精壮家丁随行护卫。一行人威风凛凛到了凉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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