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了。
原来他这两枚暗器是恰好打着刘隐农的琵琶骨的,武功多好的人,琵琶骨一给打碎,也非变成废人不可。而唐天纵用重手法发出的这两枚暗器,是自信必定可以打碎刘隐农的琵琶骨的。
哪知打着的部位丝毫不差,那两枚暗器却从他肩上滑下来,刘隐农身形不动,手臂不抬,只把掌心一摊,那两枚暗器就顺着他的手臂滑下,落在他的掌心。
看来好似玩把戏一样,其实乃是一种极为高明的卸力消劲的功夫,暗器一触着他的肩头,他略一沉肩,就把暗器的力道完全消解。这种功夫,有个名堂叫做“沾衣十八跌”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多猛的力道打到身上,自己也无须反击,对方一沾着衣裳,便要摔倒。刘隐农的“沾衣十八跌”功夫尚还未到炉火纯青之境,但也相去不远了。
刘隐农拈起那两枚暗器一瞧,笑道:“果然我没失望,你大概是把尊夫人的饰物都送了给我吧?我可发了一笔小财。多谢,多谢。”
唐天纵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见他露出了这手功夫,比起自己刚才所发的暗器被他的棋盘所吸,吃惊更甚,哪里还敢回嘴,连忙再发一枚“毒雾金针烈焰弹”藉着烟雾遮掩,飞快奔逃。
连甘沛比他还更机灵,刘隐农一来,他已知不妙,先自逃跑。待到雾散烟消,这两人的影子也都不见了。
缪长风在刘隐农未归隐之前,是曾经和他见过一面的,段仇世和他则是初次相识。此时段仇世的断臼已经驳好,与缪长风一同上前道谢。
刘隐农笑道:“谢什么,缪兄,你若是有功夫陪我下棋,我就高兴了。”
缪长风笑道:“我的棋下得不行,不过这位段兄却是高手。”
段仇世道:“缪兄,我和你似乎只谈论武功,我的棋下得如何,你又怎么知道:“
缪长风说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那是遮掩不了的。我未见过,可也曾听过呀。”原来段仇世是贵公子出身,琴棋诗画,样样当行,和宋腾霄一样,都是武林中颇著声名的才子。
刘隐农大喜道:“段兄,主人挽留嘉宾,有作平原十日之饮的雅事,我愧无好酒以奉嘉宾,只能和你下十天的棋了。”
段仇世笑道:“只怕北宫望可不许咱们有这样十天的闲情逸致呢。”
刘隐农道:“你怕他们还会再来?”
段仇世道:“他们今日虽然一败涂地,但料想不会就此罢休,倒也不可不防!”
刘隐农大为扫兴,说道:“十天不行,三天总行吧。他们要回北京报讯,再来也总得在三天之后。”
段仇世说道:“难得老前辈有此雅兴,我拼着今晚不睡,和老前辈下个一天一夜就是。”
刘隐农霍然一省,笑道:“我又是老糊涂了,你们今日来到荒山,想必是另有要事,对吗?”
缪长风道:“我一来是探望你老爷子;二来是给萧夫人报讯的。”
段仇世道:“我则是为了云女侠的事情来的,她这事说来话长。”
刘隐农道:“既是说来话长,那就慢慢再说。她已经知道你要说的事情没有?”
段仇世道:“刚才我已经见过她了,我的来意,她业已知道。”
他们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刘家。刘隐农道:“好,她既然已经知道,咱们现在先去下棋。”
云紫萝抱着孩子迎出来,和缪长风见了面,两人心里都有许多说不出的感触。
刘夫人摇了摇头;埋怨丈夫道:“客人远来,就只知道和人下棋。”
刘隐农笑道:“我这也是接待客人呀。段兄是初交,由我接待。缪兄是熟朋友,你们替我招呼吧。萧大嫂,他有消息带给你呢?”
刘隐农口里说话,手里已是拿起棋盘,走在前头,给段仇世引路了。
众人见他棋瘾如此之大,都是不觉好笑。刘夫人不禁又摇了摇头,说道:“我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萧夫人笑道:“缪大哥,我还以为你是特地来探紫萝的呢?”
缪长风道:“大嫂,我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喜讯。邵鹤年已经找着了。还有凑巧的事呢,就在我见着鹤年那天,还见着两个人,你猜是谁?”
萧夫人笑道:“我怎么猜得着?”
缪长风道:“就是鹤年的妹妹和你的女儿。”
萧夫人大喜道:“啊,这两个丫头你也见着了,在哪里见着的?”
缪长风道:“在禹城五龙帮的总舵。”当下将那件事情原原本本说给萧夫人知道,云紫萝笑:“这么说月仙表妹和鹤年已是和好如初了。”
萧夫人说道:“鹤年是个老实孩子,只是我家丫头脾气不好,老是喜欢和他闹点别扭。如今但得他们和好如初,我也可以了却一重心事了。”接着笑道“长风,你的侄儿侄女都快要成家了,你还是孤家寡人,不害臊么?要不要我给你作个媒?”缪长风笑道:“多谢老嫂子关心。咱们今天不谈这个。”
云紫萝咳嗽一声,移转话题,替缪长风解窘,说道:“缪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们这个地址?”
缪长风道:“我在扬州见着了孟元超,是元超告诉我的。”
萧夫人造:“那位扶桑派的女掌门林无双还是和他在一起吗?”
缪长风道:“林无双已经回转泰山,元超和他的好朋友宋腾霄、师妹吕思美一同返回小金川。”
萧夫人若有所思,半晌说道:“人生真是讲究一个缘字,旁人看来,孟元超和他的师妹应该是最合适的一对,谁知他却和海外归来的林无双投缘,而他的师妹却爱上了他的好朋友。”她特地强调一个“缘”字,自是有意说给缪长风和云紫萝听的。
缪长风道:“紫萝,听说段仇世有紧要事情找你,那是何事?”
云紫萝眼圈一红,说道:“都是我的命苦,连累了孩子。”当下把卜天雕遭敌暗算,命在垂危,段仇世要为师兄报仇,无暇照顾杨华等等事情,向缪长风说了。
缪长风道:“既然如此,令郎当然要接回来。”
云紫萝叹口气道:“我就是只怕顾得了大的,顾不了小的。”
萧夫人说道:“你这小宝贝交给我和你的干娘好啦。反正我们都要离开这座荒山的,到别处地方落户,我们可以请个奶妈带他。”刘夫人说道:“即使请不到奶妈也不用发愁,我可以用鹿奶喂他。鹿奶比人奶还要滋补,你不知道你的干爹就是吃鹿奶长大的。”
云紫萝哽咽道:“你们待我这样好,我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们?”
萧夫人道:“孩子的事情,你尽可以放心。我倒是有点不大放心你呢?”
云紫萝怔了一怔,说道:“是哪一样姨妈不能放心?”
萧夫人道:“此去滇边,万水千山,路上只怕还有鹰爪注意你的行踪,你又是产后不过百天,武功也未曾完全恢复,一个人行走长途,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缪长风自觉义不容辞,便即毅然说道:“我和紫萝是结拜兄妹,她有了为难之事,我想我也用不着避嫌了。就由我陪她到滇边去走一趟如何?”
萧夫人正是和他说这个话,笑道:“得缪大哥送我这外甥女儿,我自是放心得下了。只不过你与她兄妹相称,我岂不是比你长一辈了,我可是不敢当的。”
商议既定,刘夫人说道:“咱们进去看看你干爹的这盘棋下完没有,这样紧要的事他都不管,我非得现在告诉他不可。”
刘夫人刚走近棋室,只听得刘隐农正在拍案叫绝,哈哈笑道:“段老弟,你这一着‘脱骨打法’真是妙极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只道已穷底蕴,谁知仍是变中有变。怪不得妙玉要为这局残棋走火入魔了!”
刘夫人推门进去,说道:“我看你才是快要走火入魔了呢,只顾下棋,也不理理正事。”
刘隐农笑道:“妙玉是因参不透这局残棋,才致走火入魔,我如今已经参透这局残棋,如何还会走火入魔?”
云紫萝如有所思,忽地说道:“干爹,你把那着脱骨打法演给我看。”
“脱骨打法”是围棋中一种“奇招”(围棋术语又名倒脱靴),先让对方吃掉自己一块,然后再吃回对方,用这种战术,往往可以死中求活。刘隐农把这着脱骨打法及其变着摆了出来,奥妙之处,果然是令人意想不到。(羽生按:“十王走马”原载古谱元元策,可谓围棋脱骨打法之代表杰作,近人陈永德整理古谱,曾将此局残棋收入其所编之围棋入门丛书第四集,作为学者之典范。)
萧夫人笑道:“紫萝,你怎的也着了迷了。还是快说正事吧。”
云紫萝瞿然一省,说道:“干爹,女儿这数月来多蒙庇荫,但只怕明天一早就要和干爹暂时分手了。”刘夫人跟着说道:“老伴儿,咱们这个老家恐怕也得舍弃了呢。”
刘隐农听罢她们所说,叹口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咱们但求随遇而安罢了,不过好在这老家虽然没了,咱们的干女儿总还是会回来的,是吗?”
云紫萝说道:“我也舍不得干爹干娘,你们不嫌弃我,我一定会回到你们的身边的。”
刘夫人道:“随遇而安也总得先有个安身之地呀,你想好了什么地方没有?”
刘隐农道:“我早已想好了,要走就走得远一点,咱们到天山去。”
刘夫人道:“啊,去这么远的地方?”
刘隐农道:“地方虽远,我却有个好朋友在那儿。”
刘夫人道:“你说的是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
刘隐农说道:“不错,我和他相识还在和你相识之前呢。他那地方是鹰爪所不能到的,无殊世外桃源。到了那里,孩子也可有人照料。”
萧夫人首先表示同意,说道:“听说唐经天的妻子冰川天女是当世的奇女子,我对她慕名已久,有这个机会结识她也是好的。”
刘夫人道:“正经事要紧,缪大侠和紫萝明早要走,段先生也要回去为师兄报仇,你可不能只顾自己尽兴,也该让人家歇息歇息啦?”
刘隐农哈哈一笑,说道:“我本来最少要和段兄下个一天一夜的,现在得他帮我解拆,已经通解了这局残棋,当真可说得是我平生第一快事,兵贵精不贵多,那也就不必多下了。”
计议已定,第二天一早,各人便即分道扬镳。
段仇世本来要陪云紫萝回去的,此时有了个缪长风和她作伴,段仇世把师兄隐居之处画了张地图给她,他自己就逢自去找滇南的焦家四虎报仇了。
缪长风这次与云紫萝结伴同行,比起上一次送她回家的时候,心情又已有所不同。此时他心无渣滓,完全是把云紫萝当作自己的妹妹一般,两人倒是少却了许多拘束了。
路上他们谈起了刘隐农的嗜棋成瘾,云紫萝笑道:“干爹说的那局‘十王走马’的残棋,倒是颇蕴禅机呢。”
缪长风笑道:“禅机何在?恕我鲁钝,还是未解。”
云紫萝道:“那局残棋之所以能够‘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是全靠了一着脱骨打法,方能起死回生,围棋如此,我想人生有时也是这样。”
缪长风道:“不错,佛家也有脱胎换骨的说法。一个人倘若能够脱胎换骨,往往也可以到达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的。紫萝,怪不得你当时若有所思,原来是在参详禅理。”
云紫萝道:“那局残棋的深蕴禅机,恐怕还不仅此。”
缪长风道:“对了,我正想问你一件事情。”
云紫萝道:“什么事情?”
缪长风道:“妙玉是什么人?你干爹说她为了这局残棋,曾经走火入魔。”
云紫萝笑道:“这是一个在太虚幻境的人,根本就未曾来过人世。不过,你也可以当作是真有其人。”
缪长风苦笑道:“你打佛偈,我可不懂。”
云紫萝道:“找说的不是佛偈,石头记这部书你看过没有?”
缪长风说道:“可是乾隆年间北京才子曹雪芹写的一本小说,别名又叫做红陵梦的。”
云紫萝道:“不错。”
缪长风说道:“这本小说我是闻名已久,可惜始终找不到抄本。”(按:曹雪芹生于雍正元年,即公元一七二三年,卒于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即公元一七六四年,死的时候,红楼梦尚未写完。其后高鹗续作红楼梦四十回,补成全书。那已是曹雪芹逝世之后二十八年,朗公元一七九一年的事情了。其时去缪长风的时代未远,是以红楼梦还只有手抄本。不过在士大夫阶层中已是相当普遍的传阅了。)
云紫萝笑道:“妙玉就是红楼梦中的一个人物,她是一个颇有才华而自命清高的尼姑,妙玉为了解不通十王走马这个残局而致走火入魔,乃是红楼梦中的一段情节。我的干爹有一部珍藏的手抄本,曾经给我看过。”
缪长风道:“你把红楼梦的故事,说给我听,好吗?”
云紫萝笑道:“那恐怕要说三天三夜。”
缪长风道:“先说妙玉的故事。”
听完有关妙玉的故事之后,缪长风笑道:“如此说来,这位比丘尼在曹雪芹的笔下虽然好似超然物外,其实心中却是甚多尘垢,只能说是个‘伪君子’呢。”
云紫萝道:“不错。曹雪芹是用皮里阳秋的笔法写她的。我还记得有人在那手抄本批了两句,说妙玉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呢。”
缪长风笑道:“这就怪不得她会走火入魔了。依我看来,倒不是为了解不通一局残棋之故。”
云紫萝默然不语,忽地幽幽叹了口气。
缪长风道:“有的人人面高洁,内心污垢;有的人看似堕溷沾泥,其实却是出于污泥而不染。紫萝,你是永远不会走火入魔的。”
云紫萝心头一震,这是一种感到难以明说的喜悦的震动(因为她还没有说出来,缪长风已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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