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人晓得这位都督的脾气,低低答道:“女帝颁了旨意,新安公主驾到。”
陈敏随意拱了拱手,朝着曹姽道:“见过公主殿下。”
不似康肃风度英武的模样,陈敏五短身材,显得肌肉特别结实,脸上五官说不上丑陋,但眼睛显小、鼻子硕大,左颊一道横贯的刀痕,看起来很是狰狞。曹姽站在他门外的时候,分明听他嘟囔了一句“晦气”!
如果可以,曹姽真想一拳挥上去。
这几日照顾曹姽的陈夫人这时赶来,朝曹姽肩上按了按,安抚一下这位公主,似嗔似喜地缓和气氛:“公主莫要理他,他呀,脾气忒坏!”
见是夫人来到,陈敏闷闷地坐回椅上,由着陈夫人贤惠地给他端茶外加嘘寒问暖,有这位贤惠的夫人调和气氛,陈敏还能和曹姽搭上一两句话。
就算以曹姽的眼光来看,这陈夫人虽然年近三旬,放在建业也是一位端庄大气的美人,这粗鄙的武夫陈敏也不知走的是哪一门子的大运。
曹姽却不知,这陈夫人本是陈敏当年的战利品,陈敏虽爱重她的品貌,心里亦有放不下的纠结。
果然陈夫人的动作慢了些,陈敏便摔茶杯骂道:“如果心不甘情不愿,便不要来服侍,老子送你去见你当初嫁的那个死鬼!”
竟也不管曹姽在场拂袖而去,把曹姽惊得目瞪口呆,这陈敏可比她爹慕容傀那个大蛮子还要回抖威风。
“我是改嫁了的,先夫姓沈,死在十多年前的那次灭族之难里。”陈夫人这样一说,曹姽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镇压沈氏,陈敏也是出过力的,他既出了力,还全了私欲,陈夫人强笑一下:“他只是脾气急一些,从来不曾动我一个手指头,公主不必介怀!”
天下夫妻有百种相处模式,曹姽也见过许多。譬如她冷淡的母亲与粗鲁的阿爷、虚荣的曹婳和她前世谄媚的驸马、相敬如宾的太子夫妇,当然还有一头热的自己和始终游离于外的王慕之。说不得这陈夫人,看着委屈,实则却是过得最好的那个,陈敏那样的人嘴上凶,到底不曾薄待过她的样子。
曹姽不由地想,也不知那样水火不进的康拓宠起女人来会是什么样子,半晌才惊觉自己竟起了这等歪念。陈夫人正笑着瞧她发呆的模样,把曹姽闹了个大红脸。
如此战事胶着三月,北汉惺惺止住攻势,却不肯撤退。陈敏总算松快下来,把那些匈奴人的爹妈翻来覆去骂了好多遍,连曹姽的耳朵都要起茧子。
最后北汉干脆地提出撤退要求,遣了使者去建业,只说刘熙与二公主曹婳一面之缘、互相倾慕,请女帝成全这年轻儿女的心意,两国结秦晋之好,双方十年不犯。
曹婳不知道砸了含章殿内多少花瓶,天天在太极殿外哭求,不知为何女帝却没有幽禁她,反而由着她闹,不像同意联姻的模样。然而这是北汉第三次且是指名道姓的求婚,若是还不答应未免太过打脸,曹婳心里惴惴,求的那是一个卖力,见者无不动容。
况且王神爱腹内胎儿性别未知,万一是个女娃,而次女曹婳又被远嫁北汉,曹姽简直就是唯一的继承人,眼下她在朝廷内的威望也已有了水涨船高之势。但曹姽早些年名声不好,眼下风头正盛,自然也有人攻击与她,不管是不是王家授意的,至少王家未曾阻止。
然而这些纷争与猜测最后证明不过庸人自扰,曹致贵为一国之君,从来不曾站在被动的位置上。
在给嫡长子曹修服丧三月之后,曹致卸了素衣,下了朝后默默一人在东堂待了良久,却是在入夜时分让荀玉将慕容傀叫来。
荀玉未做他想,还问了一句:“陛下,是否为燕王备下马车,他惯于回燕王府的,并肯住显阳殿。”
女帝沉默半晌,说了一句让荀玉极为惊讶的话:“不必了,就说朕诏他留宿。”
荀玉大惊,慕容傀自然没要不肯的,可是她知道内情,二人不谐并不是三两天的事情,便劝道:“陛下,你二人都别室而居十年,你厌恶他荀玉知道,何苦就如此为难自己?您今年三十有六,燕王他都是知天命之年,到底能不能再得子嗣真说不好。况且你二人至少相敬如宾,若是硬要燕王去甘露殿,怕他又要大发雷霆啊!”
“荀玉,朕并不讨厌他。”曹致许久未曾体验过心情如此百转千回,半晌后又添了一句:“告诉他,如他的意,就宿在东堂,不去甘露殿。”
荀玉急得跪下:“陛下,祖宗家法……”
女帝长叹一声:“阿玉,祖宗家法可救不了东魏之急,况且若不是祖宗家法,何以失了曹修,朕就后继无人了?”
荀玉哑然,终于还是出了门去办事。
室内的女帝久久默然无声,不知过了几刻钟,东堂的大门突然被人从门外踹开,夜间的凉风涌入,吹得曹致无比清醒,慕容傀几乎是脚下生风,一把跑至榻前,箍住她的腰将她提起来与自己对视,一路上想得许多话最后却憋住一句:“老子不去甘露殿!”
“好,不去。”女帝伸手环住了慕容傀的脖颈。
慕容傀只觉得一股酥麻从那双手穿到他的后颈上,让他打了个冷战,一路颤栗到脚底。他年过五十,盖世英雄,世上还有什么滋味是他没有尝过的。唯有一个曹致,二人结缡二十载,养育三个子女,这女人还是如天上的云雾一般。慕容傀无法,也只有一个曹致,让慕容傀在她面前枉称英雄,他有的她都有,他没有的她也都有,慕容傀连强力都没有机会用。
他一把将曹致抱了起来,飞快进入内室。
荀玉呆立了一刻,正要掩上门,突闻女帝一声闷闷的低哼,心里酸楚不已,在廊下立了整夜不提。
☆、第89章
曹姽在寿春随着陈敏打打停停,从夏末又到了初秋,建业传来了喜讯,自曹姽出生后已有十五年未迎来新生命的皇室,这回却是女帝传来的喜讯。
陈敏将那份情报扔给曹姽的时候,脸上是十分不屑的。在他看来,既是他当年识大体地将江东拱手相让给曹致,这女帝在他看来却并不十分称职。既然无法如男帝一般子嗣多多,至少也该趁着年轻不断地生。
这女帝却偏偏隐隐传出与燕王不和,以致在幼女曹姽之后没有任何弟妹,显然是不把社稷安危放在心上。不趁着年轻多生几个,却是在唯一的儿子死于非命之后,迫不得已和燕王重新孕育子嗣,这种妇人的做法,陈敏表示很看不上。
曹姽不理他怎么想,心中却是一番狂喜,事后她还接到父亲慕容傀的家书。虽然鲜卑大单于这字写得忒丑,但是曹姽仍能感觉到他字里行间的喜悦,他心慕曹致,却一向极难得到回应,如今二人已不年轻了,女帝还能再诞幼子,怎不令他兴奋呢?
而曹姽想着既然老天依然让阿兄曹修死了,却安排了前世从未有的女帝再孕,恐怕是真成全了自己不想做皇帝的心。她细思了一番,觉得对于母亲怀孕唯一不喜的恐怕就是王家,毕竟王神爱肚子里的万一是个男嗣,长子嫡孙的名分却终究比不上月份更小的身为女帝嫡子的小叔叔,这种无限狂喜最后又落空,其不甘不愿可想而知。曹姽认为王道之可以淡然处之,但这世上有几个人有王道之那般的心性呢?
且王神爱年轻丧夫,不为着孩子争权夺利一番,连曹姽都会嫌她日子过得无聊。这样一来,曹姽立刻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信中若有似无地提醒燕王提防王家。其实王家并不敢如何造次,只是防患于未然没有什么不对,慕容傀也早就想到了,但是看到小女儿在远方的谆谆嘱咐,心里却有无比的暖意而来。
女帝有孕这件事却是一百个人一百种看法,在北汉看来,曹致怀孕必然精力不济、无暇顾及朝政,便是北汉的好时机了。然而东面江淮一线陈敏已是有了防备,再行强攻只会损兵折将,反而不美。北汉皇帝刘曜眼珠一转,与怀中的金莲夫人温存一番,手指勾着美人儿的下巴,逗猫般的温存爱~抚,脑子里却想着要不要冒险再去惹一惹康拓,外面侍人通报皇后羊献容驾到。
他喜爱羊献容,自从将她掳掠来就恩宠有加,十数年来共生三个儿子,还让羊献容这个再嫁之妇登皇后之位,不可不说有一番情深意重。羊献容又是个知书达理的才女,嫁给司马衷这个白痴后几废几立十分可怜,完全就是被人捏在手中随意搓揉的可怜虫。能得刘曜的重视是她的福气,羊献容也十分惜福,北汉帝后之间夫妻和睦,又多子多福,两人很是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
直到刘曜决定和东魏合攻成都王的地盘,孝顺儿子刘熙不敢独享美人,将金莲夫人带回北汉。刘曜即便再喜欢羊献容,也不由地对着金莲夫人少许动心。初时尚还能克制,但这美人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诗词歌赋、女工舞乐无一不精,却比羊献容的沉稳灵动许多。这羊后毕竟大家女子,不如金莲夫人放得开。刘曜的年纪也慢慢上去了,逐渐开始迷恋年轻的女子。
久而久之,刘曜对羊后虽也有深厚的情分,但召唤金莲夫人的次数却是明显增多。羊后也有察觉,但摸着自己的眼角细纹,她选择了沉默。她自己都看得到的皱纹,刘曜一定也看到了。
金莲夫人心中有恨,然而当日太子刘熙侮辱成都王,比东魏公主曹姽逼其自杀更为下作,至少后者成全了成都王的名声。因此她一旦知道刘曜有开战的打算,便不露痕迹地经常吹些耳朵风。
刘曜年纪渐大,他与羊后二人在中原腹地与北方经营二十多年,确有与东魏一战的资本。且如今儿子个个年富力强,刘曜却苍老而多疑起来,总觉得自己积累了那么多身家,最后却是便宜了羊献容和她的几个儿子。自己英雄一世,却和那些商人家的翁主一样,走南闯北辛苦一生,最后便宜的都是那些小畜生。
金莲夫人曲意恭维,将刘曜哄得心花怒放。羊献容在外间听了,只觉得心内苦涩,抿着唇冷笑片刻,淡淡地在门外问了个安,也不入内相见,飘然离去。她早年嫁给司马衷,被司马家的一众藩王欺压□,司马衷却一个屁都不敢放。羊献容号称天下最尊贵的皇后,却四废四立,被废黜于冷宫的日子比死还不如。刘曜虽是蛮子,却对她极好,但多年的幸福生活不至于让羊献容冲昏了头脑,男人总是不可靠的。
果不其然,北汉最终决定趁着女帝身体欠佳,寿春防范严密的时候,大举进犯重镇襄阳。羊献容后宫女子,她会劝刘曜善待百姓、建立太学,但她不会忤逆他的心意。只有她在皇后的位子上坐的稳当了,儿子们才有未来,她没有忘记,刘曜的原配还有一个得力的大儿子。
康肃在边关苦熬十年,等得就是这么一个与北汉决一死战的机会。他是经历了好几朝的人,此生愿望不过是还都长安洛阳,要是能把魏时的五都尽数夺回来,那就是再好也没有了。
军情十分紧急,且还要等女帝示下,康肃并不想这么被动地等着北汉军跨过秦岭、度过汉水主动攻击,自己却只有防守的份儿。他既然是已经得到了消息,恨不得即刻出发,在汉中就阻击北汉军,把汉中拿在手里,北伐便是有了据点,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我每年都上书要打北汉,陛下每年都不同意。”康肃苦笑着摇头:“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东魏光复中原的这一天,我曹氏曾为天下之主,不知何时才能回归天下之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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