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来的故事

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黄布挎包，手里捏着两根电线，苍白的脸上挂着几颗汗珠。他斜靠在床边，表情有些痛苦。

    气氛有些紧张，我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一下不知说该什么。

    你现在感觉哪里不舒服？我的提着工具包的“助手”在我身后说话了。

    我憋得难受，尿不出来。

    我这时才发现宋十一身子有些前倾，两腿不由自主夹的很紧。

    他得现、现在插尿管。赖医生说话了，有些结巴。

    赖医生刚说完那个矿主说：伙计你千万不要引爆，我出去一定给你花钱看病。

    住嘴，狗日的，你的话能信。宋十一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句。喊完又不由自主地弯了弯腰。

    宋十一，我现在帮你检查一下，你原来插管了没有？

    现在有管，就是尿不出来。

    你躺在床上吧，我帮你检查？

    没有想到，宋十一特别的配合我。他走到床前连鞋都没有脱，就躺在了床上，麻利的脱了裤子。但那个包仍挎在身上。这时一股尿臊味直冲我的鼻腔，我这是产生了强烈的呕吐感。我想起了口罩，但忘记了带。

    我近一看，很可能是那根导尿管，脱了出来，但又没有全部脱出。

    我说，我给你换根导尿管吧。宋十一没有吭声。他默许了我。我正在拿导管的时候，我的“助手”说，来，把你的包移一下，这不方便插管。说着用手去挪宋十一那只黄挎包。在一瞬间，刑警队长就飞速的将那只包利索的从他的头上拿下，另一只手同时以迅雷之势把那两根电线从宋十一手里拽出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简直是神兵天降，不要说躺着的宋十一，就连站着的我都没有反映过来，三四个警察在同一时间已经将宋十一按在床上。并给他戴上了手铐。这时候，其中一个警察用对讲机汇报：局长，行动完毕，一切顺利。请指示。宋十一则躺在床上杀猪般嗥叫。可能是警察制服他的时候动作过猛，你想，他肚子里还憋着一泡尿呢，肯定是动哪哪疼。

    不一会，公安局长，市委书记、市长都进来了。都挨个向刑警队长祝贺。祝贺完了，局长对着已经带了手铐的宋十一说了一句话：带走。

    我连忙说：不行，不行。他的尿管还没有插。

    人们面面相觑，小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也许人们已经忘记了我是来干什么的，好像我提的问题有些不合时宜。可我是医生，我知道宋十一现在非常痛苦，必须马上给他插上尿管。

    年轻的市长开口了，现在没有危险了。让贾主任给他插上管吧。

    第二天，市里的报纸，电视台开始大力宣传这件事，大概意思是，市委书记、市长亲临现场冷静、沉着指挥、处理这场突发事件，体现了市委、市政府对人民的生命及财产安全的高度重视，市公安局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从出警到制服犯罪分子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体现了我市公安干警是一支训练有素，特别能战斗的队伍。市里的晚报还有对我的一篇专访，标题是无愧于一个共产党员的称号副标题是“记临危不惧勇斗犯罪分子党的好医生贾浩同志的英雄事迹”不过，我那两天忙着自己的工作上的事，没有看到写我的那张报纸。我记得事隔半月后，我儿子在单位拿回一张报纸，我看了看，到底是记者厉害，把我写的，算了别提了，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哪有那觉悟！

    我记得事发后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在医院开庆功表彰大会。市委书记、市长都来了。表彰的人员有医院的党委书记、院长，还有我。院党委书记和院长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最后一个议程要求我发言。我这个人不善言辞，我说，我没什么说的。

    刚说完我觉得不对，我得说两句。我就站起来说：我有个要求。

    院党委书记说：行，你来台上说。

    不用了，我就这样说吧：我清了清嗓子。准备讲话，我却觉得现场气氛有些反常，台上领导们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后来院长说，当时我和书记确实有些紧张，以为你要和医院提什么条件，因为当时医院正好分房。想你是要求给一套房子，没有想到你提了那么一个问题。你不是为犯罪分子开脱吗？

    我说：我有个要求，现在当务之急是先给宋十一看病，不能再拖了。那种痛苦太难受了，要不他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会场上一下鸦雀无声，谁也没有料到我会在庆功大会上提了这么个要求。可能弄得大家有些难堪。可我是个医生，我得站在医生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还是市委书记反应快：贾大夫提的对，不管以后宋十一判什么罪，但他现在是一个病人，不论从人道主义出发还是从它自身的情况来说，他有要求看病的权利。

    接着，市委书记话锋一转：今天是庆功会，但我要说两句和今天和会议气氛不太融洽的话。据我了解，宋十一不止一次的找过当事人，主治医生，以及院方的领导，都没有设身处地从一个受害者的角度来处理或思考这个问题，甚至宋十一不止一次的找过有关部门，我在这里就不一一点名了。有关部门都拒之门外，或一推了之。这起事件，表象上是一起突发事件，实质上是一件迟早会发生的事。如果有一个环节能够认真对待宋十一的遭遇，能够倾听宋十一的倾诉，这个突发事件就不会发生。我们今天就不会开这个庆功会。同志们啊，我们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不是过去的衙门；旧社会有句老话：叫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难进来。这是对旧的社会一种控诉；如果今天我们的这些基层的共产党人在自己的位置上不为老百姓做事，我们会失去老百姓的信任！那将意味着什么？

    同志们，我知道，宋十一找过矿主，矿主的保镖把他轰出来过，他找过主治大夫，主治大夫纠集了几个人打了他一顿，他找过信访办、法院、纪委，也就是说能找的部门都找了，但没有一个部门给他解决这个问题，推来推去，最后，把他推上了犯罪的道路。当然我不是为他开脱，说他这种行为是对的。首先肯定他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假若，假设，如果能有一个部门为他负责，宋十一不至于走上犯罪的道路。本来今天是庆功会，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今天真正值得表扬的是贾大夫，我不是说他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是说他至始至终都是站在一个医生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无论他的医术高低，但它是一个合格的医生，他做好了一个医生的本职工作。刚才贾主任说提个要求的时候，恕我直言，我想他是要求组织给他解决个人问题的，这种事情也曾发生过；我本来今天是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的，然而，贾主任的责任感感染了我。我是有感而发的。假如我们每个职能部门都能够象贾主任一样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不会出现这种突发事件；也不至于动用那么多警察、武警，冒着生命危险，耗费那么大的精力、财力来处理这件事。

    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因为我的一句话，把一个庆功会开成了一个批评会。后来我听说医院的领导对我颇有看法，说我快要退休的人了还想出风头，吸引大家的眼球。其实，我哪有那样的心计。本来我退休后医院计划反聘我的，让我发挥余热的。结果就因为这件事，我提早退休回家了。

    贾说话的时候，在那昏暗的路灯下，他那硕大的喉结不停的上下滚动，时隐时现。他讲话的时候，因情绪稍有些激动，声音有些嘶哑。脸上有些颓丧或者是无奈的表情。我觉得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他讲到激动处，总会重复前面的一句话。

    后来去看病了吗？

    去了，可能是市委书记的那次讲话其的作用，到省城做了一次手术，但因错过了最佳的手术时间，效果不太好。我陪他去的。

    后来呢？我喜欢刨根问底。

    后来死了。原来那个市委书记调走了，这事也就没有人愿意管了。如果在做一次手术的话，也许就彻底的根治了。

    爸，睡觉吧。别老吹嘘那点破事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短裤，赤裸着上身，肩上搭着一件汗衫，踢拉着拖鞋走过来。满身的酒气。在短裤里摸出一包烟，叔叔，来，抽支烟，说着不管人家抽不抽每人甩过去一根。但没有给他父亲，因为贾主任不抽烟。

    爸，世上比你傻的人没有了，你当时提个条件把我按排在医院不是顺水推舟，我也有工作了，你还能在医院干你热爱的工作，可你提那样一个条件，谁说你好了，都说你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话嘎然而止。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有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嗷嗷-----我看见

    贾主任的儿子好像是喝多了，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唱着回家了，他的歌声很好，具有一定的穿透力，仿佛穿透了我的胸膛直抵我的心灵。似乎是他的歌声打动了我，我有些动容，我的眼睛发潮，我强烈的抑制着我内心的冲动。

    又喝多了。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贾主任仿佛自嘲地说了一句，脸上一脸的平静，刚才热闹的场面此时死一般寂静。

    我原本还想问下去，可经他儿子一搅和，我的情绪没了。

    人们都有了倦意，一个人打了个哈欠，接着仿佛传染了似的，接二连三的人们都打起了呵欠。

    睡吧，不早了。杀猪老张说了一句。

    人们仿佛听到了命令一般，便一哄而散了。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一轮金盆大的圆月高高地挂在天空，清澈的夜空，碧空如洗。我忽然觉得，晚上的夜空竟然比白天爽朗的多。我无法入睡，贾主任那瘦弱的面孔、镜片后面那有些浑浊的眼睛，尖下巴下面那凸起的喉结，老在我眼前晃动，对，还有那优美的歌声老在我耳边萦绕，还有那死去的宋十一。我失眠了。

    贾大夫讲了一个让我失眠的故事。

    二〇〇七年一月二十二日

    二〇〇七年二月四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