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的菜市场,我刚在一堆四季豆和南瓜前蹲了下来,还没来得及问价,但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地亲热地向我打招呼道:“阿老乡,你买菜啊!”
寻声望去,但见一个胸背孩子的人,站在一堆菜后对我笑着,大约是哄小孩入睡的缘故,身子微微地晃着。
“小芋!”看到她的那堆菜里有四季豆和南瓜,我只好起身到她那儿去了。
一件宽大的已洗得有点泛白的红色体恤,一条已过时了的黑色健美裤,一双平跟的皮鞋上沾着菜叶,她那微黑的瓜子脸上有了蝴蝶斑雀斑之类。整个人还是那么苗条,似乎永远长不胖也长不瘦。
孩子的脸白白净净,红润得可爱,睡得正香甜。我想这是她的孩子,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我对小芋没什么好感,尽管曾深深地同情过她。
初识小芋,缘于住在楼上的同事余老师。那时,有十六户人家住在最旧的职工宿舍楼里,十二户住三层楼房,四户住在楼房后屋顶像防空洞似的平房里。楼房前有一块宽敞的场地,有一些花草树木和石桌石凳。场地四周盖了厨房,住楼房的十二户人家一家一间。厨房中间有一扇门,不远处有一间厕所,厕所下去,是一块草坪,从草坪往下就是礁石和大沙滩,沙滩前奔流着一条大江。
我从市局机关调入学校不久,家被安在一楼第二套房里,楼道正对着客厅的门。院中石桌上,每天都有人在玩麻将、扑克,除此外来我家里玩的同事最多,图方便罢了。往往玩的人只有四人,看的有一伙人。记得有一天,有一桌麻将三缺一,我正在炒菜,我以前的一位老师就匆匆地走了进来,将液化气关了,我只好去应战。
余老师哼着小调来了,我忙叫住他来换我,老公下班回来看到我在玩麻将,没将菜做好,又该不高兴了。我正想进入厨房,余老师叫住了我,说小芋明天来。
“小玉,是谁啊?”我一时反映不过来。
“你的老乡,就是那个生在芋头丛里的苦命女人。二条,碰碰,呵呵,不是碰,是胡了。”余老师高兴地笑了。
“真是,人逢喜事手气旺!”大伙都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逗起了余老师。
小芋是谁,大家都知。一个星期前的一晚,大伙端了碗,围坐在石桌边吃饭,记不得是谁提起,余老师就红了脸,说是朋友介绍的,一个苦命的女子,生在芋头丛里,被父母取名小芋,长大后嫁人,却不能生育,被赶了出来,后嫁给了一位乡下老师,这位老师的妻病死了,带着一个孩子。小芋的舒心日子过不了几年,丈夫在一次泥石流爆发时为抢救学生,被泥石流卷走了。孩子被他的叔叔接走了,小芋孤零零地一个人过着。
余老师的妻跟了别人,他独自带着女儿过了好几年。大约是怕孩子受屈,一直未再婚。他的女儿走上工作岗位了,怕父亲孤独,就动员父亲找一个,为此还给父亲穿针引线,无奈余老师都无意。小芋的遭遇让他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就同意了朋友的安排,同意小芋来见他。
“小芋是你的老乡哩!”余老师对我说。
我在为他高兴之余,心中不免嘀咕,干嘛要去处隔得那么远的人,坐车要两天,何况是一位乡下人,会不会有共同语言啊?脑中不由就想起小芋的模样来,一个朴实的乡下女子,满脸憔悴,怯怯地对着人笑。
小芋来了!出乎我的意料,那是一位长得有模有样的女人,大约三十一、二岁,微黑的瓜子脸上没有斑点,光洁中有一抹淡淡的红润。鹿样的眼,却没有鹿眼中的温顺,闪动着机灵善变的光。她的穿着得体大方,时髦中又不失端庄,大约是没有生过孩子的缘故,身材像少女般,苗条得让人嫉妒。
还没等余老师介绍,她冲我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亲热地叫了声:“阿老乡!”
“你怎知周老师是你的老乡啊?”余老师惊讶地问。
“我在楼上听到周老师在院中和别人说话的声音,就知她是澜沧江边柳镇来的人,那一口浓浓的乡音,不是我老乡是什么?”小芋含笑地看了余老师一眼,眼光中闪过了让人心动的光。
余老师“嘿嘿”地只知傻笑。
我却红了脸,在怒江边生活了十多年了,一口柳镇腔却怎么也改不了,课堂上给学生们用普通话上课,也带有柳镇腔的韵味。
原以为小芋新媳妇般忸怩几天的,谁知她是自来熟。一天下来,就和大家都熟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早,我在学校锅炉旁碰到来打开水的小芋,一手两个八磅的水壶。
“阿老乡,你来打开水啊?”老远,她就招呼起我来。
“余老师怎不来啊?”我问。
“他累坏了,还在睡呢!今天是星期六,女儿也没去上班,还在睡着。我来打点开水,给父女俩做早点。”她随意地说着,口气中透出主妇般的满意,眼光却面面俱到,把别人的表情都摄下了。
“干柴烈火,怎不累坏余老师啊!”住在我们后院的一位老师开起了玩笑。
“怎会呢,我疼他哩!”小芋也笑了起来,声音脆脆地“我是看他平时上课太辛苦,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就让他睡吧!”
大伙都笑了起来,说这下好了,余老师摊上了一位好妻子。
每天晚饭后,小芋和余老师相跟着,从厨房旁那扇门出去,到江边散步。余老师没课的时候,他们就会早早地出门,余老师拿着钓鱼工具,小芋提着桶。晚上他们回来,必然是喜色的,不用问是钓到江鱼了。不久,厨房中就飘出了鱼香味。
余老师整天春风满面的,言谈中对小芋也很满意,对小芋也很关心,小芋似乎也很知足。虽然俩人走在一起,我们总觉得屈了小芋,毕竟余老师比小芋大14岁,老夫配少妻,看起来不般配!
兰花热不知何时也刮到了我们这十六户人家里,我的丈夫疯狂地爱上了兰花。我是深知他的禀性的,不会静心下来伺候兰花。兰花高雅清洁,不用心栽培是不会葱绿可爱开出好花的。更糟糕的是,我家住在一楼,是租学校的房子住,后阳台没封闭,前后门都是一般的木门和一般的锁,没防盗措施,栽兰花,最容易引起盗花贼注意的目光,兰花会引贼来。可我的丈夫就像喝了迷魂汤般,怎么说都没用,看人家说兰花就听得忘了一切,跟着那些养兰多年的人身后,到市场上鉴赏兰,从十多元一苗起到百多元,最后到千多元一苗,只要看中了,他眼都不眨一下拿了回来,回家就逼命似地叫我给他取钱付花价。我对他的盲目持批评的态度。那时节,他所在的公司效益比较好,我们没有买新房不愁还贷,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俩人吵架的结果,他都会胜,因为那时我惹上了麻烦官司,工资全被法院扣押了,被他养活,要命的是我还在读本科,他养活我不算,还要功我读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看他将兰花栽得半死不活的样,我还是心痛了。
小芋就在这股兰花热中成了我们这栋楼的明星。谁也想不到,她竟是一个做兰花生意的人!
就在少女时代,我在市局工作时,也养过好几年的兰花,对兰花或多或少是了解点,并常利用下乡之便买一些好的兰花来,这比在市里买的兰花便宜好几倍。局里养兰的都是男的,只我一个女的爱养兰,何况是一位小故娘,于是自然就受到了兰友的喜爱。大家常凑在一起交流养兰花的经验,还不时轮着去各人家里赏兰,在兰的袅娜和清香里,大家的心性变得纯净了起来,说话也很有雅趣。
胡老师家里摆满了兰花,大门外的走廊上也摆了一些,摆在门外的兰花品种不用说差些。丈夫去看了几回,回来后对小芋称赞有加,说她对兰花是如何熟知的,又如何懂得养兰。百闻不如一见,我就约了丈夫,一起到胡老师家赏兰,听小芋说道兰花。
小芋的兰花大约有一百来盆,余老师家的过道上窗台上都摆满了兰花,客厅只留了一组布沙发,一张小饭桌上有一台电视机,其余的都是兰花的世界。屋子虽然拥挤不堪,但面对着灯下袅娜多姿的兰草,别有一番风情在心头。
小芋栽花到位,兰草葱绿可爱。她说她在乡下已载了好几年兰花,做了几年花生意,就学会了将好兰花的品种留下一些自己栽。她说刚来时不知这儿的兰花行情,就将兰花寄养在一位表哥家里。她说了如何选花盆,如何用三基土,如何栽等等,我觉的她说的很有道理。
说完了栽花之道,小芋将话题巧妙地一转,就不露声色地推销起她的兰花来,引导鉴赏中是炫耀,一张嘴很会说话。
我仔细地看了她的精品兰花,有几盆是小荷瓣,叶型不错,但不知花开得怎样。另外还有几盆莲瓣也可以,但不是上乘品种,我是见识过了花开红瓣素、黑瓣素兰的人,知比这更高挡的兰花品种还有,栽兰、鉴赏兰,兰花是一门学问哩,不是我们这些初懂皮毛的人所论道得了的。但做生意人吗,谁都会说自己卖的东西好。我不想打击小芋,就顺口称赞了一下,她竟随着话声顺竿往上爬了,眉飞色舞,更加有学问了。我的丈夫一脸信任地听着,而胡老师,那神态可以说是对小芋崇拜到顶礼膜拜的程度了。
一盆叶尖圆且开叉的矮种荷瓣兰,是小芋极力推介的,也是我们夫妻俩最感兴趣的,但美中不足的是,叶子的硬度和厚薄、宽度欠佳,当然这样来赌兰花会有失误的时候,最好是花开时再品。
我奇怪地问:“过道上那几盆花,其中怎么有普通的豆瓣、绿兰啊?”
“那是胡老师买来的。”小芋敝了敝嘴,不霄地笑了笑,说:“他竟然买来了就给他栽种罢,正好教他如何栽培兰花。他一样也不懂,我要像教小学生似地从头开始教他。”
胡老师在一边“嘿嘿”傻笑,嘴中应着“是哩,是哩。”
小芋的精明和能干,总算让我见识了。回到家,我把自己的看法对丈夫说了,警告他别跟小芋做兰花生意,那盆矮脚荷瓣,比起家中他买来的一盆逊色多了何况对人憨厚坦诚的丈夫,轻易相信别人,不是小芋的对手。那千元一苗的花让丈夫出足了风头,小芋想打丈夫的主意。家中已有了近两百盆花,我希望他好好地将兰花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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