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我。大概这会我就在他的画面里吧,他神色很浅,眼睛却是有些深的。过了会,他才收起视线,单手将那本《洛丽塔》整阖上,放回书架,一边平直地评价:“很厉害。”
“嘿嘿,我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嬉皮笑脸地接受赞美。
江医生对我的不知谦逊只微微一笑,像是要下楼结账了,说:“走吧。”
“你不给你小孩买书了?”
“他才三岁,看不懂的。”江医生在背过身之前,这样解答道。
我盯着他的背影,瞬间把那一句本打算脱口而出的“那你干嘛说要买书给儿子”阻回心巢。我快跑三两步跟上他,心照不宣地沉默着: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江医生大概也在找借口,是为了来陪我买书?
☆、第十九张处方单
从大众书局出来,我又欠了江医生四本书的钱,前天的100再加上今天的170等于270,我,就是个一点点腐蚀他钱包的蛀虫和白蚁,太让他破费了。虽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确立关系前最好别有什么物质上的瓜葛和牵连,但江医生执意要替我付,我也没办法啊。
出门后过马路,江医生还在替我拎着装书的袋子,他的手指圈在袋子纤长有力,但凡有什么东西被他握着拿着,都会变得又美又好。我问他:“重吗?”我知道挺重的。
他答得很常规客套:“还好。”
“让你花钱,还又让你当苦力,有点不好意思。”夜风吹着我脸上的热,我不能偷懒得太光明正大,把两只手藏进口袋,低头去看自己一前一后动作的毛靴子尖,又瞥瞥江医生的皮鞋,我和他的步调是一致的,感觉特别好。
“没什么。”
南京今天的夜景好像比以往都要好,老远的车流是泛金的岩浆,化在夜色浓稠的墨砚里——我得多多珍惜和延长这一刻。我偏眼抬头看他,故作即兴提议:“江医生,要不我这回请你吃顿晚饭?当还书钱,行吗?”
“不用了。”他依旧规范客气。说着这话的时候,我忍不住去看了看他,江医生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很平淡,一边脸被灯火涂上暖烘烘的蜂蜜金。
我呵出一口气,离他的车越发近了,这个黑色的大家伙很快就要把他载走,我不得不厚脸皮了:“唉,真的很想请你吃顿饭啊。”
他一下就笑了,放出长辈的态度:“刚买了书,工作还没考到手,就想着请人吃饭了。”
他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台阶,我乘胜追击:“对啊,请未来同单位前辈吃顿饭,这个可以的吧,应该不为过吧?”
他没再回答我,又走了几步,在中途一家「口渴了」前停下,了却我这桩心愿:“请这个好了。”
“你要喝这个?”他是在帮还没步入社会的小屁孩省钱吗?我想起冰雪奇缘那次:“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喝这些呢。上次在电影院,我就听见你那个相亲对象说你注重养身这些垃圾食品都不碰的。”
江医生的面色稍稍一滞,随后才莞尔得更开:“这你都记得,”他领着我往店门口接近,店铺里的暖晕披散在他宽阔的背脊,他呢绒的大衣边,他就像一匹淌着水的漂亮骏马:“偶尔喝喝也没关系的。”
“那你喜欢喝什么啊。”我心里欢呼着,超过他跑到柜台前,我觉得自己跟他相亲对象不一样了,也许,比相亲对象的位置要更特殊一点。
“你们年轻人爱喝的东西,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停在我右后方一点,我能感觉到他在举目看里墙上的饮品点单,那种自然流露出的,倚老卖老的讲话模式萌到爆炸。
这会没一个人排队,服务生微笑地望着我们。
我提议:“奶香红豆?”我怕江医生口味不适应:“我觉得这个挺好喝的,就怕你嫌太甜了。”
江医生真的很宽容随和:“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吧。”
“那就两杯奶香红豆,”我看向服务生,她说“一起十六”。我立马从兜里翻出二十,递给服务生,等待她收银找钱的同时,嘟囔道:“哎!连270的零头都没有。”
江医生立即回:“说过好几次不用还了。”大概是我的执念愉悦他了?江医生语气里那些笑意碎进我耳朵,发着光,滑过神经中枢,导进脑袋,大脑里登时膨开一朵亮晶晶的星云。
大保温罐里的奶茶泛着热气,连香气都带着奶白。
我盯着两只被奶茶小妹并在操作台上的纸杯子,很想回一句肉偿可以吗?可惜我的勇气还跟不上我的节操龟裂程度,我动了动唇,只悠长地“噢……”了下。
“打开还是带走?”奶茶小妹很快把两杯成品晃了晃,放在我俩跟前。
“打开吧。”
我和奶茶妹各揪出一根吸管,嘭一下捅开其中一杯,江医生那杯的破处权是我的,别的女人请速速远离,我把它推给江医生:“喝喝看。”
他握高杯子,就着吸管喝了一口,眉梢都不动的,好像真的在心无旁骛地品味,片刻后评价:“是挺甜的。”
“我就说太甜了吧,其实他家还算好了,coco的更甜。”我想起鹌鹑蛋说的,江医生表面上说“挺”的时候,心里大多都是“很”“太”“特别”“极其”。
江医生放低杯子在台面,不过手指在圈在上面,其中无名指的指腹就悬在杯身轻轻敲打,似乎很惬意:“不过能喝。”——他第一次这么直白,还是特正经的直白,还当着人家店员的面。
我被逗笑了,去看店家妹子:“你别介意啊。”
妹子也在笑:“没事,不介意,你男人再直接毒舌,我也已经赚到他女朋友的钱了。”
啊……我被这句调侃袭击了一下,突然就愣住了。
“走吧。”
在我纠结着考虑着,要不要解释下“我不是他女朋友啊”的时候,江医生已经在语气清淡地催促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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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送我回去的路上,江医生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上车后,手机似乎就会自动连接上导航,他索性也没戴上蓝牙耳机,对面的话完全是公放,是个女人,在讨厌地发着嗔:
“江承淮,你下班了吧?今晚跟我一起吃个饭嘛,好不好啊?”
“吃过了。”江医生直视正前,不咸不淡地回。
“你天天吃过了!”她的语气陡然转急:“我每次打电话都这么凑巧?我不信!”
“那就不信吧。”江医生说。
我此时才知道江医生曾经恩施给我多少体面,是看我年纪小于心不忍么?原来他也是可以冷硬刻板到这种程度的,像一柄新买的水果刀,直接去刨对方的果皮,一片自尊的,一片爱慕的,交替着,毫不留情,全都甩在水池子里。
一般人被顺着讲话,只会更来火,尤其还是女人,因为拳头打棉花上的感受的确很接近于大姨妈降临。电话那头的女人果然愈发恼怒了:“江承淮,我今天就是要你跟我吃晚饭,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回事啊,我爸妈天天追问我我俩的事成了没……”
大概是涉及到私事了吧,江医生当即取消导航连线,换上手机,附在耳边接听。
去我家小区的这段路面是直线,很宽敞,车也少。江医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面容隐约在黑暗的潮水里,像一块不动声色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