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慢慢讲给她听,她一直没发表评论,只是沉默地听着。我讲到在瓷窑里的事情时,她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很快又放开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有点变了,对我有微微的抗拒感。不是那种厌恶或者嫌弃,更像是躲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太久没见面导致的有些生疏。我顺口把刚才和木户加奈去找图书馆的事也说了,不露痕迹地作了一下澄清。黄烟烟不置可否,她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这,我于是不敢再说了,再说反而显得做贼心虚。
“药不是那家伙,根本配不上高兴姐。”烟烟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原来你也认识她?”
黄烟烟说:“当然认识,高兴姐可是我的闺蜜。我早跟她说过了,药不是的性格太阴沉了,药不然又太轻佻,他们俩都不适合高兴姐。”
我差点没被口水噎死:“药不然还和高兴谈过恋爱啊?”
“没有。药不是跟她分手出国以后,药不然不知哪根弦搭错了,非要追高兴。高兴姐说咱们年纪相差太大,他说不介意。高兴姐逼急了,说我介意,药不然这才悻悻作罢。”
烟烟说药不然宣布公开追求高兴姐那一段时间,跟打了鸡血似的,见天往高兴姐那儿跑,一宿一宿不回家,除了喝酒抽烟就是唱歌,累了倒头就睡,日子过得无比颓废。高兴姐那么不吝一人,最后都看不下去了,通知药家把他接了回去,他被药来狠狠训斥了一顿,这才收敛。
没料到那小子还有这么一段荒唐的罗曼史啊,我心里嘿嘿一乐。说起别人的八卦,车里的气氛就缓和多了。
我们驱车抵达301医院,进到有武警把守的特护病房。穿着病号服的老人正在病房里缓缓地打拳,他本来是练形意的,现在却换成了太极。
一见我们来了,老人立刻收招。黄克武可比我原来看见的精神差多了,脸上满是老人斑,褶皱耷拉下来,眼神里那股虎虎生风的劲头还在,可整个人明显发虚。
“许愿哪,你来啦?”黄克武说话低沉,中气不足,他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靠到了床上去,略有点喘。
“哎,真是老了,稍微动动筋骨就不成了。搁从前,我面不改色。”黄克武自嘲地说,黄烟烟赶紧过去,给他轻轻捶背。
我注意到,在病床边上的小柜上,搁着一个小水盂。那是素姐送给他的,里面含有他们两个人孩子的骨灰。当初在香港,黄克武就是被这个小玩意儿生生刺激倒的。
它居然还在,至少说明黄克武已经从阴影里走出来。黄克武注意到我的视线,略带尴尬地用指头一敲盂边儿:“我的日子也不多了,趁现在多陪陪他。不然以后到了底下,彼此都不认识,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意气尽消,满是颓丧。老人的生存意志正在消退,这个真得警惕。烟烟一听这话,恼怒地掐了黄克武一下,说:“爷爷你别胡说!”黄克武却拍拍她的手:“老伙伴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我一个人还苟活于此,也怪寂寞的。要不是有些事情未了,我早就下去了。”
我正想该怎么劝劝他,一听最后一句,心中不由得一凛。黄克武示意烟烟出去,然后让我把门关上。
屋子里现在只剩下我和黄克武两个人。我们四目相对,良久没有做声。最后还是黄克武先扬起眉毛,开口道:“你最近搞的那些事情,我都听说了。”
我没摸清这位老人是褒是贬,所以也不敢应声,只是谨慎地“嗯”了一句。
黄克武笑骂起来:“臭小子,跟我耍什么心眼,你们许家可从来都是敢作敢当。”我抬起头笑道:“这不是怕您打我嘛。我没学过功夫,可吃不住您老爷子一甲子的功力。”
“别耍嘴。”黄克武面色一板,“你这孩子的脾气啊,跟许一城一样,太轴。使错了方向,会惹出大乱子,使对了方向,也能做下大功德。景德镇那事你干得不错,我都听说了。五脉里的年轻人,没一个能像你这么较真的。”
我大着胆子反问道:“既然这是一件好事,若是您或刘老爷子出手,一定比我效果好。为什么你们却束手旁观这么久,非等到我去解决呢?”
这个问题,萦绕在我心里很久了。老朝奉为害不是一年两年,我不信若是刘、黄、药三人真心出手,会拿不下这一颗毒瘤。
听到这问题,黄克武双眼陡然暗淡,眉毛一垂。我以为把老爷子气着了,吓得赶紧过去查看。黄克武抬起手示意没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问得好,这么多年,我也在问自己,这到底是投鼠忌器,还是姑息养奸?”黄克武的声音疲惫中带着几丝锋锐,以及几丝愧疚,“古玩这个行当,天生就是阴阳相济,真假互通。老朝奉呢,是浮在五脉上空的一道魂、一道影,它斩不断,也甩不开。”
“那您到底知不知道,老朝奉到底是谁?”我单刀直入,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想听到一个确定的回答,您不要像刘老爷子那样,说得云山雾罩。”
“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来。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听到老朝奉这个词,是什么时候?”
“玉佛头案?”
“对,也不完全对。我们第一次知道老朝奉的存在,是在玉佛头案期间,不过却不是因为佛头,而是因为那五件东西。”黄克武伸出五个指头,摆了摆。
“五个青花人物罐?”我心头一跳。
“不错。我们与许叔的决裂,也基于此。我听说老刘给你留了封书信,把当年庆丰楼的事说了?”
“是,不过不是特别清楚,草稿还未写完。”
“呵呵,以他的脾气,恐怕完稿了也不会说清楚。当年在庆丰楼上,许叔逼死楼胤凡——你知道这个人么?”
我摇摇头。这人的名字我在刘一鸣的遗信里见过,但也只知道个名字罢了。
黄克武眯起眼睛:“那个人啊,是京城里的一号人物,瓷器名家,人望很高。一直有个传说,他家里藏着几个青花人物罐,据说那些罐子本属五脉,前几代里出了一个不肖子孙,输给他了。五脉长辈去交涉过,可不了了之。然后许叔有一天忽然说,他有办法把瓷罐讨回来,我们三个人听了挺高兴,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说到这里,他又弹了一下水盂,显得颇为困惑:“那可真是个奇怪的时机。那时候玉佛头案其实已经爆发了,社会上要抓他的呼声很高,全靠付贵顶着。我们挺奇怪,为什么他还有心思去管五罐的事?可许叔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们以为他早有脱罪的办法,也就没多问。
“药来是玄字门的,骗楼胤凡的事儿他来主导,我们两个策应。我们经过那么一番调查,发现楼胤凡曾经接触过一个叫老朝奉的人,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据药来说,这位老朝奉也是位瓷器高手,是楼胤凡动用关系请来整治青花罐的。”
我心中一动,《泉田报告》里提及老朝奉,也是在这时候。
“有老刘筹划,有我执行,还有药来的专业知识,我们最终成功地把楼胤凡引入局中,逼出一个在庆丰楼和许叔对赌的局面。玩这个,谁能干得过许叔哇,结果楼胤凡惨败,气得他直接跳了楼。我们一看闹出人命,都有点吓傻了,可更让人气愤的事还在后头。庆丰楼里有个日本人站起来,似乎跟许叔非常熟稔,两人握了握手,许叔直接把罐子交给他了。这一下子,我们全傻了。他要真这么干,那不证明玉佛头案里指控他勾结日本人是真的了吗?可许叔根本不搭理我们,他显得特别急躁。没过几天,玉佛头事发,他被捕入狱,我对许叔终于彻底失望……”
“那个日本人叫什么?”
“泉田国夫。”黄克武对那个时候的事情,记忆犹新,可见当时受的刺激有多大。
我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从黄克武的描述结合木户加奈的消息,很显然这是一个局。泉田国夫知道五罐里的秘密,因此伙同我爷爷从楼胤凡那抢过来。我爷爷借助刘、黄、药三人之力,成功夺得五罐,然后交给泉田。
这故事应该没这么简单,其中一定有什么隐秘之处。
这个关键点,就在老朝奉——他本来是楼胤凡请来开罐之人,后来却成了泉田国夫寻找沉船的向导。
“后来呢?”我追问。
“许叔的死,让五脉特别被动。我们几个都颇为惶恐不安,尤其药来那段时间,总是心神不定。泉田国夫很快就失踪了,再没人见过他。不过那五个青花罐,倒是没有被带走,而是落到了一个人的手里。”
“谁?”
“姬天钧。”黄克武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这个名字我没听过,可是一听就有股寒意浸透全身。
“他是谁?”
“他呀,本来是五脉在西安铺子里的一个小伙计,不在五姓之内。不过他机灵能干,几年就有资格在柜上拿干股。东陵事变之后,许叔去乾陵收拾日本人,当地负责接待的,就是这位姬天钧。许叔觉得这人乖巧能干,问掌柜讨来带在身边。不过他身份比我们三个人低,行事特别低调,我们都没怎么注意。庆丰楼的事儿,他一直陪在许叔身边。”
“就是说,后来楼胤凡和我爷爷都死了,泉田失踪,了解整个事件过程的,只剩一个姬天钧?”我立刻抓住了重点。
“没错,那三个人或死或失踪,这个姬天钧却趁机把那五个罐子卷走了。我们三个狠狠地和他干了一仗,可五个罐子却没保住,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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