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传言,千人千面千张口,纷纷议论莫衷一是,然而有关傅渊渟的传言却是例外,纵观大靖万里江山,随便挑个地方问起傅渊渟此人,除了聋子和傻子,上至年迈老者下至垂髫幼儿,皆对此人面露鄙夷,恨不能生啖其肉。
因此,薛泓碧虽然没见过这个人,却也听过这个名字。
二十年前,靖武宗第三次北上远征乌勒,大败单于呼延必,收复云罗七州,一雪先皇之耻,举国同庆。然乐极生悲,靖武宗于回师途中病逝,监国太子大悲之下暴病而薨,殷氏王室内乱,不得已扶持继后之子为新帝,因其年幼,由萧太后垂帘执政,改年号永安。
新帝登基,不仅方才平定的北疆再起风云,东海、西域等地也波澜频生,内忧外患共同侵袭风雨飘摇的大靖江山,幸而萧太后虽为女流,政见手段丝毫不逊于人,以庞大的家族势力为后盾,联合忠臣良将抗外敌、肃朝堂,堪堪稳住大靖国祚,也因此与贪墨弄权之流势成水火,奈何其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拔除。
永安七年,丞相宋元昭借北疆互市便利私通乌勒,后者背弃盟约再扰边关,正当大军开赴北疆、中都内虚之际,宋元昭趁机逼宫篡位,险些就改朝换代,所幸狼子野心功亏一篑,宋元昭因犯谋逆株连九族,权奸党派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换得大靖这十二年太平盛世。
虽说江湖庙堂皆天下,可是朝野内外有分明,这件事原本只是朝堂之争,与江湖武林无甚干系,然而在宋元昭倒台之际,官吏密探顺藤摸瓜,发现他不仅在朝结党营私,更是在野豢养死士,秘密创建了名为“飞星盟”的谋逆组织,收揽天下本能高强却十恶不赦之徒为其办事,过往无数势力相争、要员暗杀的无头公案都在飞星盟内卷宗上有名!
飞星盟行事隐秘,人员名单又被销毁,经过多番调查,密探只知飞星盟共有九名掌事,合称“九宫飞星”,也是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九贼”,而傅渊渟正是其中之首,也是唯一暴露身份的逆贼!
彼时傅渊渟身为魔道补天宗之主,在江湖上不说只手遮天也是翻覆武林,可他生得一副狼子野心,不甘在江湖泥潭中徜徉,妄想更进一步做那生杀予夺的人上人,为此不惜投靠奸相宋元昭,帮他组建飞星盟招揽属下,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更是胆大包天到刺杀镇北大元帅,协助外敌攻打北疆寒山关,险些就让敌国大军破门而入……诸般种种,罄竹难书!
事发之后,不仅官府发兵清剿逆贼,武林中人更是义愤填膺,十大门派联合起来杀向补天宗总坛娲皇峰,那一战打了两天一夜,娲皇峰上下血流成河,最终是左护法周绛云大义灭亲,在傅渊渟启动毁山机关之前将其重创,使正义之师长驱直入,也令补天宗免于给这狗贼陪葬。
然而,补天宗虽易主,傅渊渟的心腹属下也被屠戮一空,这合该千刀万剐的罪魁祸首却逃出重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武林黑白两道对立多年,这次发了联合追杀令,对于傅渊渟这魔头,无论名门正派还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若得人头在手,当邀天下英雄共唾之!
可惜一晃十二年,傅渊渟的行踪时隐时现,却还没有人能割下他的头颅。因此,这臭名远扬的魔头也就成了能令小儿止啼的恶鬼,任何人都能骂他几句踩上几脚,他罪该万死,多活一天都是老天无眼。
薛泓碧怎么也没想到,他今晚竟然就在这魔头手里走过了一遭。
他被杜三娘拖回了家,一路上魂不守舍跌跌撞撞,脑子里只有两道声音,一个细数着傅渊渟的累累罪行,一个重说着刚才发生的所有,到最后竟然混淆一处,他听不清也分不明。
杜三娘一脚踹开房门,也不急着打理自己满身脏污,先把薛泓碧掼在凳子上,倒了杯凉透的茶水,从头顶给他浇了下去。
冷水当头,薛泓碧浑身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杜三娘。
他今年十三,按理说还是个大孩子,可杜三娘从未真正把他当个小孩,自然也不可怜他,寒声问道:“你是怎么遇到傅渊渟的?”
“我……回家的路上经过小巷,闻见血腥味,听到里面有人呼救。”薛泓碧的手指痉挛了下,说话中气不足,“我进去查看,见到逃出围剿的匪首陈宝山……我打不过,陈宝山要杀我,他救了我。”
话音未落,杜三娘的巴掌已经打在了他脸上。
这一巴掌不同于上次,用尽杜三娘仅剩的力气,直接打得他趴在地上,脸上都不觉疼辣,只有眼前发黑耳朵嗡鸣,脑子里全是浆糊,好半天才缓过气。
“我上次警告过你,不要多管闲事。”杜三娘的声音很轻,却比以往任何一回都令人胆寒,“薛泓碧,你算个什么东西、有几分斤两几条命就敢去行侠仗义?如果傅渊渟没有在场,我明天就该替你收尸,而他出现了,我们恐怕也要不得好死。”
她这样说着,心里渐渐生出一把倦怠,她知道薛泓碧从根子上就跟她这腌臜冷血的玩意儿不同,这一天早晚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她做了十二年母子相亲的梦还没够,现在就要醒了。
于是,她本来要踢出去的一脚也收了回来,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下去冷彻心扉。
杜三娘不打也不骂了,她坐在那里自斟自饮,除了茶碗磕碰外再无声音,薛泓碧却觉得难受极了,分明一口水都没喝,五脏六腑先寒了起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像被踹了一脚还要回头讨巧的小狗,低低地喊了声“娘”。
“我不是你娘。”像是怕他听不清,杜三娘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你娘。”
薛泓碧向来是知情识趣的,这个时候保持缄默是最好的选择,杜三娘对他向来宽容比苛待更多,只要他乖乖听话,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母子总会回到从前。
可他如何能忘?
生身父母,生辰忌日,纵使未见其面终究血浓于水,尤其他们不是不要他,只是走得太早,不能带他一起。或许世上也有为人子女在听到那番话后还能转头就忘,可那不是薛泓碧。
于是,他沉默了许久,轻声问道:“那么,我娘是什么样子的?”
杜三娘喝干最后一口冷水,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少年站直身体才比她坐着高上一些,可他目光坚定腰背挺直,已经有了大人的轮廓,不再是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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