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犹如走马灯般飞快闪过,缓缓定在了傅渊渟与玉无瑕身上,一时瞠目结舌,完全不能揣测这段曲折复杂的关系。
最终,他只是哑声问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傅渊渟的声音轻得仿佛能被风吹散,“十二年前,她挨了我三掌一鞭,侥幸死里逃生,却是武功尽废,脊骨寸断,脑中积血难清,从此不能行走也不识事理。”
薛泓碧亲眼见过傅渊渟一掌拍断金石,也见过他一鞭子连人带马抽碎成块,挨他三掌一鞭还能活下来的人必然内力深厚,可也仅是活下来罢了。
他说白知微是自己最爱的女人,又亲手把她摧毁了。
恐惧如同毒蛇在背后窜来扭去,薛泓碧下意识退了两步,低声问:“她有何对不起你?”
话一出口薛泓碧自知不对,这一个月来傅渊渟对待那疯女人可谓无微不至,除非是个瞎子,否则没人会错看他的万分珍爱,如果她早已背叛,以傅渊渟的性格怎会如此?
“那一日你问我此生有几件事问心无愧,有几个人不曾辜负……我想了这么久,今天总算能回答你了。”傅渊渟终于看向了他,“一件没有,一人也无。”
白知微没有半点对不起他,唯有傅渊渟负她至深。
被薛泓碧这个小辈当面质问的时候,傅渊渟不是不恼怒,可他在那一瞬间忆及平生,万千人影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留在他身边。
他这一生当真没做过一件问心无愧的事情,也没留住一个不曾被他辜负的人,哪怕是生他养他的至亲父母在世时,他也不曾回报过半点恩情,到后来子欲养而亲不待,唯以仇人鲜血祭扫坟前,可那血不止为了安魂,更为了铺开他脚下的路。
爱他之人被他践踏真心,他爱之人因他生不如死,亲手教养的徒弟与他反目成仇,曾经忠心耿耿的部下如今阳奉阴违,就连昔日生死与共的至交好友也相隔天涯,殊途难归。
傅渊渟不只是天下第一的魔头,更是天下第一的负心人。
薛泓碧见他突然笑了,只觉得毛骨悚然,几乎疑心他也发了疯癫,好在这笑容转瞬即逝,傅渊渟收敛了喜怒哀乐,面无表情地道:“我教给你的功法都背下来了吗?”
此时此刻,薛泓碧压根不敢挑衅他,乖乖答道:“都背好了。”
也不知道傅渊渟是不会教徒弟,还是独独对他没耐心,《截天功》阴阳两册的内容早在一开始被他填鸭般灌进薛泓碧脑子里,浑然不管他能否熟记领悟,也不怕他心神大乱,硬是让他把整套功法倒背如流,中途有一次出了差错,傅渊渟直接出手废了薛泓碧好不容易修炼出的那点纯阳内力,逼他从头再来。
唯一让薛泓碧不解的是,傅渊渟曾说《截天功》有十重境界,教给他的两册功法却都止于第九重,他不认为傅渊渟想要藏私,只是难免好奇。
然而,傅渊渟并没有给他解惑的想法,在考较完毕后便道:“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走。”
薛泓碧一怔:“去哪里?”
傅渊渟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身看向水天一线的远方,冷风从湖面吹起,如同死者之手拂过脸颊,带着一种蚀骨的寒意与留恋。
薛泓碧忍不住抬起头,随他一起看去,入眼皆是草木水泽,再远些隐约可见雾锁山峦。
在山的另一边,又有什么呢?
远山之外,千里之遥,有人快马加鞭,顶风冒雪地赶往前方大山。
这座大山远离城池,周遭除却一望无际的草原就是皑皑冰川,常年不化的积雪汇集成海,压得人心都喘不过气来。
七匹马,七个人,当先者是名年轻男子,漆黑大氅在风中翻滚如浪,他一手把缰,一手抱着个锦盒,目光不时落在上面,生怕有半点闪失。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却有一张刀削斧凿似的面容,哪怕昼夜赶路已有数日,身体依旧笔挺如枪,哪怕风刀雪剑扑面而来也不能让他弯腰。
马蹄过处碎雪如琼,他们很快抵达山下,不等勒缰,已有穿着厚实皮甲的守卫横槊阻挡,模样与靖人相异,说出的却是一口流利中原话。
年轻男子早有预料,示意随行者上前递出印信,开口道:“在下展煜,来自栖凰山武林盟,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见步山主,有要事相商,烦请通报!”
守卫查看印信,互相对视几眼,其中一人立刻返身上山,他本就穿着一身灰白外袍,几个起落便与雪路融为一体,眨眼不见踪影,地上更无脚印留下。
见一个守门人都身怀如此轻功,展煜心下微凛,对这位传说中的寒山主人更多几分敬畏,暗暗打了一个手势,身后六人也都安分下来。
好在那人走得快回来也快,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又像只灵巧的雪貂般冒了出来,道:“山主正在孤鸾峰练剑,请。”
展煜年纪虽轻却颇有胆色,仅带了一人随行上山,马蹄扬起一路碎雪冰尘,越往上越见怪石嶙峋,地势也越来越曲折复杂,若没人带领,恐怕转到死都不一定能找到上下山的道路。
等过了半山腰更是壁立如削,他们只好弃了马,随引路人一同施展轻功,攀附一条碗粗铁索爬上山巅,中途不慎踢落一块岩石,许久才听见回声。
难怪前辈们都说寒山是天门之外第一险。
展煜是方怀远的大弟子,也是最有望成为临渊门下任掌门的人,此番由他携带十恩令前往寒山,未尝不是方怀远有意给他的考验与机会。
寒山占地不小,其间有一谷三峰四瀑,孤鸾峰是地势最高处,不仅只手可摘日月,风雪雷雨也最钟爱此处。
今天正好下着一场小雪,碎如细雨,却不能遮人面目。
然而,孤鸾峰顶却有大雪遮天。
展煜甫一踏上此处,先被飞白遮了眼,几乎以为自己雪盲,等他拉起大氅定睛看去,才发现天空下的仍是小雪,只是在前方雪地上有一人正在练剑。
飞雪之中,展煜看不清那人面目,只见他在这极寒之地赤膊上身,长发被一条布带拢在脑后,手中长剑随心而动,没有固定的剑术招法,更像一场行云流水的剑舞,占据大半背部的玄鸟刺青几乎活了过来,振翼欲出。
寒风飞雪都被长剑带起的气劲吸引聚拢,细如米粒的雪花与剑锋擦过,一分二,二分四,雪花越来越多,在他身周形成了一片漩涡。
似乎察觉到脚步声,他借着旋身之势松开了手,长剑如矢破空而出,钉在崖边一块石头上,剑身连一声震颤都没有,石面却无声裂开了。
展煜这才看清,那竟是一把无锋木剑。
“寒山与中原武林早已立下约定,方怀远让你来做什么?”
捡起落在地上的白毛裘衣披在肩头,那人终于转过身来,一颗眸子便似寒星破空,叫展煜心神一震,忍不住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心脏却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他知道这个男人已经四十有八,无论如何也不算年轻了,只是他一身武功冠绝江湖,内力精纯深不可测,除却那十恶不赦的傅老魔,便连他那身为武林盟主的师父也不可与之相比。单看其面目,若非两鬓如霜,说是三十出头也有人信,可惜白壁有瑕,对方残缺了一只眼睛,白布斜斜遮住左半张脸,使得本就苍白的脸色愈显憔悴了。
不知情的人单看表象,只会当他是个半瞎病秧子,哪能猜到这就是镇守天门十二年的寒山之主?
倘若他没有瞎一只眼,又是真正的靖人,当年这武林盟主的位置恐怕也落不到方怀远头上,也正因此,展煜没少听见一些江湖客背地里说嘴,他对师父敬重无比,听见这些闲话难免心生不悦,这次痛快接下任务也是为了一睹这位寒山之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他终于见到了。
血海玄蛇傅渊渟,名剑藏锋步寒英。
山水有相逢,日月不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