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喻进了这绝谷也不敢说自己能活着出来,何况一个受伤中毒的人?
可他又很羡慕。
倘若陷在绝谷里面的人是自己,世上会不会有人如白知微这样舍命不弃?
他叹了口气,将双手发颤的白知微强行抱开,然后回到乱石堆前,双掌运力,一块块挪动那些沉重巨石。
他们挖了半个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挖出一条狭窄甬道,傅渊渟牵着白知微走了进去,冒着毒瘴入体的风险四处寻觅,最终只在一处山涧边找到了一把断剑和一滩早已发黑的血迹。
傅渊渟绑着绳索跳了下去,没有尸体,只有残骨。
白知微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他怀里。
当天晚上,傅渊渟安置好了白知微,听她发烧说胡话,心绪翻涌不休,后悔有之,憎恨更盛。
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玉无瑕。
玉无瑕接到信后立刻动身,与他在山下小镇见面,开口便是一句:“你疯了吗?要我告诉沈喻说你在这里?”
“我很清醒。”傅渊渟喝着冷酒,语气冰寒,“我要沈喻知道傅家人没死绝,要他知道我隐姓埋名加入了上清门,要他……把这门派所有人赶——尽——杀——绝!”
说到最后,他一字一顿,听得玉无瑕打了个寒颤。
她不敢反驳,把剩下的酒放在炉上温好,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傅渊渟只是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喝过了一壶酒,把一块令牌留给玉无瑕,道:“让谁去做,话该怎么说,不必我教你吧?”
发现他理智尚存,玉无瑕松了口气,道:“我晓得……不过,你真要借沈喻之手灭了上清门?”
“我不止要灭他满门。”傅渊渟回过头,烛火映在眼中殷红如血,“我要这座苦界山,寸草不留!”
十日后,补天宗攻打上清门,满门三百四十七人无一幸存,大火焚山三日不绝,尸骸焦黑,草木尽死。
上清门覆灭之后,傅渊渟带着白知微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他难得不带利用之心,履行自己的诺言,替步寒英好好照顾白知微。
实际上,白知微确实不需要他照顾,她的性子沉稳可靠,武功足以对付江湖宵小,又有妙手回春的医术,一路上悬壶济世,对她感恩的人远胜想找她麻烦的人,倒是傅渊渟总要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一回两回还罢,多了难免自顾不暇,反而是白知微助他良多。
最险的一次,傅渊渟撞上了沈喻的儿子沈摇光,在不暴露《截天功》的前提下,他根本不是这剑痴的对手,整条胳膊险些被一剑砍下,好不容易逃脱出去,伤口深可见骨。
那天晚上,白知微彻夜未眠,亲手用羊肠线缝合那可怖的伤口,傅渊渟仰头看着她专心致志的模样,闻到那股淡化腥气的药香,觉得针线穿过血肉也不疼了。
“这次算你侥幸,下一回我怕是救不了你。”
缝合之后,白知微替他上药,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红。
傅渊渟安慰道:“没有下次了。”
白知微不知道信了没有,直到傅渊渟试探着握她的手,她才连忙挣开,低头道:“别碰,我手上脏。”
“你这双手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了。”傅渊渟握住那只柔夷,仰望着她的脸庞,“医者救人,我不会让任何腌臜东西脏了你的手。”
白知微把手抽走,无措地退了两步。
傅渊渟见过情爱,他知道如何讨好女人,如今自己重伤在身,屋里混杂着药材和血腥的味道,无论如何也不是花前月下的好时候。
然而,情生意动往往在一瞬间,不问风月也不由自禁。
他对白知微道:“我想照顾你一辈子,你……愿意吗?”
白知微半晌没说话,傅渊渟生平头一回这样忐忑紧张。
半晌,他听见那女子叹了口气,伸手点在自己额头上,无奈地道:“我看啊,是我照顾你吧。”
窗外落木萧瑟,傅渊渟心里却有春暖花开。
他自觉这件事得让步寒英知道,于是在伤好之后立刻启程,带白知微回苦界山绝谷,没想到正撞见一道人影从甬道里出来。
那人衣衫破烂不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却有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走出洞口时被天光刺痛,再睁眼就看到傅渊渟把白知微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野人”的目光慢慢凶狠起来,傅渊渟嘴角的笑容逐渐僵硬。
白知微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到了一声怒骂:“我把你当大哥,你却勾引我妹——”
一年不见天日,步寒英爬回人间的第一件事,是把傅渊渟暴打了一顿。
傅渊渟抱头鼠窜,根本不敢还手。
两人一追一逃,白知微落在最后面大声喊停,直到大家都没了力气,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任由阳光洒满身。
最后,不知是谁最先笑出了声。
好马配好鞍,剑客得有一把好剑。
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彼此之间感情更深,在步寒英及冠这年,傅渊渟送了他一把伞中剑。
在步寒英走出绝谷后,傅渊渟就暗中派人打造此剑,天蚕丝织就伞面,精铁熔铸二十八骨,当中细剑由天下罕见的北海玄铁铸成,伞柄即为剑柄,剑锋出鞘,霜寒乍破。
傅渊渟本意是让步寒英在出招之余保护自身,他这辈子真心相交的人太少,步寒英兄妹更是不可替代,失去任何一个都能让他抱憾余生。
然而,步寒英误解了他的意思,在接剑的时候郑重立誓道:“此剑名为‘藏锋’,是护道剑非杀生剑,剑向敌酋斩,伞为友人开。”
傅渊渟怔住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向步寒英坦白自己的身份密谋,问一句“我若为魔,你对我用伞用剑”,却是终究没问出口。
傅渊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害怕。
八拜之交,亲如兄弟,肝胆相照,生死相托。
从来好梦不愿醒。
因着上清门一事,黑白两道交恶渐深,白道以四大门派为首召开武林大会,欲成立武林盟共襄盛举。
傅渊渟知道机会来了。
步寒英在武林大会上力压群雄,傅渊渟有意藏拙,输得毫不起眼,事后趁机与各方势力结交,同自己早年埋下的暗桩接头,把散乱脉络串联成网,只需一点动作,就能惊动全局。
可惜天不遂人愿,靖北之战抢先爆发了。
此战关乎家国兴亡,江湖草莽亦是义不容辞,黑白两道纵使仇深似海也得暂且搁置,各大门派弟子纷纷赶赴北疆,投身烽烟战火。
傅渊渟觉得这简直是老天爷在跟自己作对,偏偏还有人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一个是临渊门少主方怀远,他是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这回出战北疆险些丧命,被白知微临危相救,看她的眼神让傅渊渟极为厌恶;
一个是补天宗弟子季繁霜,她是沈喻的外甥女,跟步寒英在战场上相识,两人有过命的交情,相处时可见暧昧,可是傅渊渟能够从她身上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影子,难免忌惮不喜。
然而,傅渊渟只能暂且忍耐。
方怀远的父亲已经成为武林盟主,留着他还有大用处,而季繁霜对沈喻怀恨已久,让她跟玉无瑕联手,补天宗内部势力动作就再也逃不过傅渊渟的耳目。
不过,傅渊渟的耐心向来有限。
战事暂休,傅渊渟已经与季繁霜达成共识,又得到了陆无归的暗中投诚,夺位复仇的时机已然成熟,不能再等下去了。
傅渊渟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动手。
这一回,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众人从北疆回来不久,沈摇光这个剑痴便按捺不住地向步寒英邀战,引得黑白两道共瞩目,无数人赶来观战。
六月初九,紫霞峰上。
傅渊渟小时候是见过沈摇光的。
当时自己是补天宗少主,沈摇光只是护法的儿子,跟傅渊渟同岁,便做了他的陪玩和护卫。
有一次,补天宗抓到一个白道侠客,威逼利诱手段尽出,想要对方背叛师门说出秘辛,偏偏那是个硬骨头,两条腿被活活砸断也不肯低头。
听说了此事,傅渊渟拉着沈摇光去地牢看他,那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自己看一眼就想吐,沈摇光却走了上去,一剑结果了对方性命。事后,沈摇光遭了大罪,那侠客没挨完的三十六鞭加倍打在他身上,把他打掉了半条命,也被勒令不再跟随傅渊渟,丢到刑堂去学规矩。
傅渊渟悄悄去探望沈摇光,难免埋怨他多管闲事,沈摇光当时还趴在床上起不来,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是个有骨气的人,可碎不可屈,我送他一程不后悔。”
这句话傅渊渟曾嗤之以鼻,如今想来,倘若不是生在补天宗,沈摇光合该是个大侠,比许多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更值得人敬佩。
可惜他投错了胎,生作沈喻的独子,永远不可能剑指生父,注定跟傅渊渟做不了同路人。
既是敌手,不必留情。
比武当天日头高照,又是在炎热的正午,所有能够观战的地方都挤满了人,让傅渊渟心生烦躁,等到两人拔剑出鞘,寒光乍破如霜飞,最靠里的那群人下意识往后退去,感到遍体生寒。
剑客的路向来孤寒,能在这条路上遇到一个对手,无论对沈摇光或步寒英,皆是三生有幸。
沈摇光用的是双手剑,恰好对上步寒英的伞中剑,伞面与剑锋碰撞出一片火星,第二把剑捉隙刺出,又被伞骨中出的细剑挡住,发出铿锵一声锐响。
眨眼之间,场上兔起鹘落,沈摇光善攻,步寒英善守,一个唯快不破,一个滴水不漏,仿佛电光火石相交错,天河倒挂割乾坤,但见一道白芒化虹飞出,两把利剑尖锋相撞,两人同时后退一步,震碎脚下青石!
这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武!
然而,就在打斗正酣时,沈摇光神情忽变,出招愈快、下手越狠,招招式式逼命而去,俨然疯魔之态,浑然不顾回防己身,丝毫不给步寒英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余地。
突来的变故令观战者一片哗然,白知微更是神情骤变,唯有傅渊渟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
沈摇光没有疯,他只是中了毒。
在赴战之前,玉无瑕给他下了一味奇毒,随着气血运行加快,毒性发作越快,皆是神智浑噩陷入癫狂,武功愈高愈是难以克制胸中暴戾之气,变得嗜血好杀,根本不可自控。
步寒英被逼得步步后退,他与沈摇光功力相当,根本不可能在对方发疯的时候将其制住,若还手下留情,就算不死在沈摇光剑下,也会重伤致残。
无可奈何之下,步寒英举伞挡住沈摇光双剑,人却从伞下蹿了出去,于瞬息间欺近沈摇光面前,一剑携雷霆之势刺入沈摇光胸膛!
他们二人本就在峰顶决战,先前步寒英被逼到崖边,此刻情势陡转,众人只见到血花在风中飞溅绽放,沈摇光已经坠落下去。
鲜血溅了步寒英满手,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奈何已晚。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众人愣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无论黑道白道,大家一起下山去寻沈摇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傅渊渟早已在山下埋伏了人,第一个找到了昏死过去的沈摇光。
步寒英到底还是留了手,那一剑没刺在要害上,沈摇光自己也命大,没有一路跌落山底,而是落在了一处平台上。
傅渊渟叹了口气,内力聚于五指,亲手捏碎了沈摇光四肢关节,震断了他全身经脉。
等其他人找到这里,剑痴沈摇光已经成了废人。
沈喻悲痛交加,对步寒英恨之入骨,倾补天宗之力誓取其项上人头,同时派人前往各地劫掠名医,想要治好自己的儿子。
这件事正中傅渊渟下怀。
傅渊渟很清楚,自己不是沈喻的对手,原先准备让方玉楼出手,孰料北疆一战让方玉楼遭受重创,当今江湖能够助他杀死沈喻的人只剩下步寒英。
因此,他佯装不敌,让人抓走了白知微。
沈摇光出了事,玉无瑕再难蛰伏。
医者很快发现了沈摇光体内余毒,沈喻顺藤摸瓜找到了玉无瑕头上,一番刑讯拷问,从她嘴里得知了傅渊渟的身份下落。
宗主的位置,是沈喻叛主得来的,偏偏斩草未除根,少主傅渊渟出逃这件事令对他多年来如鲠在喉,现在得知对方不仅没死,还混进武林盟算计了自己的儿子,沈喻恨不能将傅渊渟拆骨扒皮,得知后者挑起大战争端只为借武林盟对付自己,沈喻非但不怵,反而大笑。
自古以来光影互存,黑白两道从没松懈给对方安插暗桩,武林盟里不乏与沈喻暗通款曲之人,他立刻写了密信派人送去,准备来一个请君入瓮,将傅渊渟跟武林盟的主力一同葬送。
然而,沈喻棋差一招,不知道这正中傅渊渟下怀。
陆无归抓出了玉无瑕,他就成了沈喻最得力的心腹,那封信的内容很快泄给了傅渊渟,后者回信给陆无归,让他联合蛰伏多年的人马准备做黄雀。
老豺狼斗小狐狸,最终是小狐狸赢了。
武林盟攻上娲皇峰的时候,季繁霜已经按照约定救走白知微和玉无瑕,傅渊渟则带着步寒英赶往毒龙潭,与沈喻正面对峙。
这不是傅渊渟第一次来毒龙潭,在他过往十八年的人生里,这个地方始终是他的噩梦。
当年沈喻篡权夺位,将傅渊渟的父母活活丢下毒龙潭,如今傅渊渟也要让他在这潭水里烂成腐骨。
沈喻点破自己的身份在傅渊渟意料之中,他已经藏了十八年,早就藏够了。
傅渊渟唯一在意的,只有步寒英的态度。
事实证明,十年生死共患难,在危险当前,步寒英依旧为傅渊渟撑开了那把伞,剑锋直指沈喻咽喉。
明知生死关头,傅渊渟在那一刻根本无法克制自己上扬的嘴角,他终于能够坦然面对步寒英,再无顾忌地交托后背,哪怕是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也能够把自己的性命放在步寒英手里,拼尽全力去博一线生机。
如他所料,步寒英始终没有放手,更没有牵动他半分,玄蛇鞭缠住石柱,带着两人逃出鬼门关,甫一站稳身形,傅渊渟刚要回头笑一下,就看见步寒英跪倒下来,颤抖的手捂住左眼,指间鲜血淋漓。
傅渊渟的笑容凝固了,刚才升起的坦然再次烟消云散,他狼狈地转移了视线,奔向沈喻,以伤换伤,像一条发疯的恶狼,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忘记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可直到沈喻死不瞑目地倒下,傅渊渟仍不敢回头看步寒英。
这一刻他难得慌乱,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样弥补,脑子里转悠了千百种念头,唯独没想过一件事——
自今日起,他们没有了以后。
步寒英的剑有多快?
傅渊渟看过无数次,却还是头一回亲自尝到。
早在当年结拜的时候,傅渊渟就知道自己跟步寒英其实是不该为谋的殊途人,哪怕他披上画皮换来一时同道,早晚也要半路离分,好一点是江湖两相忘,再坏就是刀剑相向。
因此,在步寒英选择为了那些人拔剑的时候,傅渊渟其实不觉意外,也不觉得太难受,只是有些可惜。
昔日结拜,他们是在古老破旧的小道观里,如今割袍断义,也没换个庄重高绝的地方,而是在这满目狼藉的地宫里,好像这段情义从头到尾就是破烂旮旯百衲衣,缝缝补补未完好,始终上不得台面。
剑气如虹,步寒英出手向来留三分余地,头一回急攻抢招,却是对着自己。
面对这般强弩之末,傅渊渟有把握在一百回合内将人拿下,偏偏选择了拖延战,他还抱着妄想,想要看步寒英认输,想要让这人反悔,收回刚才那些伤人伤己的话。
步寒英若是服软,傅渊渟不吝于退步。
可惜他们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先让。
剑势连绵不绝,长鞭环环相扣,点到即止只有短短一瞬间,这一战竟逐渐转为死决,白衣黑袍相缠斗,剑锋如龙蛇疾走,双手似莲花盛放。
最后一回合,步寒英顺势欺近身前,一剑刺向傅渊渟心口,后者一掌聚力拍出,悍然打向步寒英天灵。
这该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千钧一发之际,傅渊渟脑海里如同走马观灯,十年光阴化为流水,在此刻汹涌而来,他的眼神涣散了刹那,动作也停滞下来,逼命一掌堪堪停在步寒英面前。
与此同时,凌厉一剑穿胸而过。
傅渊渟想笑,却疼得笑不出来,他如约放走了所有人,包括想要以绝后患的季繁霜,等到那些人影全部消失,他才缓缓倒下。
陆无归接住了他,大声呼喊医师,傅渊渟意识迷糊间,目光仍落在那串血红的脚印上。
那些脚印好像活了过来,变成一道道影子,仔细看去,是并肩谈笑的人。
十年生死共患难,兄弟同心过万山,曾为红颜歌三百,而今曲终人尽散。
江湖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年?
就算长命百岁,能有知己挚爱相伴的日子,也不过这一个十年。
就此,一刀两断。
傅渊渟的继位大典,办得十分盛大。
黑道各大门派掌门都亲自带人前来观礼,不等逢年过节,整座娲皇峰已幻化为火树银花不夜天。
众人敬酒祝祷,傅渊渟来者不拒,生生把自己给喝吐了。
宴散之后,新收的弟子周绛云扶着他去休息,路过一棵百年老树,傅渊渟醉眼迷蒙间看到了什么,用力挥开了周绛云的手,跑到树下数了半晌,别说木牌,一条红布也没见到。
昏沉的酒意,在这一刻忽然醒了大半。
周绛云被他推了一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跑了过去,又不敢伸手去扶,不知所措。
傅渊渟转头看着他,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周绛云愣了一下,赶紧道:“回禀师父,徒儿今年十四岁。”
“十四啊……”傅渊渟呢喃两句,“小了两岁,个头倒跟他那时候差不多呢……”
周绛云下意识问道:“师父想到了哪位故人?”
傅渊渟正要开口,忽又止住,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耳光。
刚才浮起的一丝笑意转瞬不见了,傅渊渟回头看着那棵空荡荡的老树,面无表情地道:“没有故人了……这棵树碍眼,砍了吧,马上砍。”
周绛云满头雾水,又不敢忤逆他,转头去拿了一把斧子,奋力砍起树来。
劈砍声不绝于耳,落叶簌簌掉下,傅渊渟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看着眼前这棵大树逐渐倾倒,记忆里的那棵树也像是轰然倒下了,连同那些写满字迹的红布木牌,一起砸得稀巴烂。
他转过身,独自往住处走去。
一粒飞雪落了下来,在他额头上融化,很快有更多的碎雪飘落下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傅渊渟绕过假山流水,踏过廊桥亭阁,最后走进了自己的院落里,屏退所有仆从,从屋里抱了一把琵琶出来。
铮然一声,弦动声响。
他在风雪夜里独弹自唱,没有丝竹相伴,也无宾客聆听,从月上中天弹到了暮雪白头,还是那首《相见欢》。
曲终歌罢,弦崩琴断。
他仍是孤身一人。
无可说,不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