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菜已上桌,韩江林得以暂时摆脱这个令人无法承受的问题。兰槐说,小韩,你兄弟俩不要只顾说话,给叔叔倒酒。服务小姐端上来的是白云春酒,这是县里规定用来招待外宾的酒,龙志军说,这是家宴,怎么喝这种酒?
兰槐笑道,喝茅台?你拿来呀!
表叔请客,我签单,呵呵,表叔管财政的,精打细算到家。
大家乐呵呵地笑,龙志军朝服务小姐招手,爽朗地说,拿一件茅台上来,跟龙老板说一声,记在我账上,然后对兰槐说,表叔,你请客,菜单不要我签了吧?
又笑,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敢签,又不是我要当爷爷。
兰槐说,当表舅不该奉献奉献?
我奉献茅台,还在娘肚子里,就闻得酒香,一定是个儿子。
大家都说借龙志军吉言,举杯向兰槐表示祝贺。
白云的规矩,第一杯酒用筷子洒点于地敬菩萨,一口喝干。韩江林觉得酒的味道有点不对,见龙志军也在疑惑。龙志军走了出去,一会儿回来对韩江林说,酒是好酒,但不是茅台,我叫龙老板换了。
小姐倒了第二杯以后,悄悄把先前的酒撤下。果然,第三杯酒香醇得多。龙志军做事老练,不露声色地换了酒,又不惊扰大家兴致。几杯酒下肚,龙志军略有醉意,对韩江林夸口说,最近我和李县长计划操作一件大事,当然,这件事情对白云来说也是一件大事。
韩江林说,人生三大事,孩子妻子房子,志军哥管的是白云房子和城镇建设,与民生息息相关,自然都是大事。
龙志军眼睛一轮,说,书记喜欢大道理,咱们只知道干实事,不喜欢说道理,最近要搞白云老街改造,李县长找了在东莞办厂发了的同学投资,这个项目折腾下来,不是几万的小钱,而是以千万记的大数目,地皮炒起来,目前死气沉沉的白云就活了过来。
志军哥占多少股份?韩江林壮着酒胆问。
龙志军也不避讳,说,没有领导决策,项目不能立项,没有我协调操作,他们搞不起来,没有老板投资,等于没有源头活水,局面无法盘活,自然不会生利,三方缺一不可,收益分配原则上二一添作五,当然,可能还有不可预料的支出。
韩江林心想,与某些领导冒险收受贿赂相比,他们这动作大多了,点子聪明多了,经营城市所得收入不会引起群众公愤,即使有人举报上级调查,最终也有可能查无实证。他终于明白官员喜欢经营城市,管城建的原因了,巨额国有资产、百姓私有财产就是以变相折价的办法,巧妙地进入开发商和官员的腰包。
韩江林给在座的老人敬过酒,又向兰东进敬酒。兰晓诗说,江林,哥哥喝了两杯,不能喝了。
舔一点没事,韩江林说。手机彩铃声不识趣地悠扬响起。韩江林把杯子放下,看到是吴兴财的手机号码,沉思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韩江林贴着墙接了电话,吴兴财刚从南江上来,在张小二家天华酒店,要韩江林过去。韩江林正想去见见吴兴财,想来一个兴师问罪。晓诗问,谁的电话?有事吗?韩江林点点头。兰晓诗提醒说,你今天喝多了,不要去了。韩江林说,这是重要的客人,不能不去。兰晓诗说,去了不要再喝酒,少说话。
韩江林点头答应,和龙志军打了个招呼,悄悄走出飞歌唱晚包间。
出了白云宾馆沿河堤朝天华酒家走去,清凉夜风拂面,韩江林燥热的脑子忽然清醒,心想,我这是怎么啦?居然羡慕以权谋私,自出大学校门以来一直漠视名利的理想,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他试图用古人所表达的意思来剖析眼下的心境,衣服在我身,衣服上的每一个污点我都在乎,道德在心,道德上的污点是不是被自己有意忽略了?
浮躁啊,浮躁啊,韩江林抚胸长叹。他越来越觉得人生的软弱,早年试图改变环境的想法逐渐变成适应环境的法则。
手机告知短讯,韩江林查看短讯,上面赫然写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占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血本一起偿还。
这是赤裸裸的恐吓,号码虽然陌生,韩江林能够猜到是谁发来的信息,懒得理会。担心有人跟踪,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性格里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昂首挺胸一路前行。
韩江林掀帘而进,杨蕾热情迎接,哥来了?吴老板在楼上等你。厅堂里摆着一只摇篮,睡着一个漂亮的粉色孩子,杨蕾的儿子贝贝蹲在摇篮边。他轻轻揪了揪孩子粉嫩的脸,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像个洋娃娃,这么漂亮!
叫舅舅,杨蕾吩咐贝贝,说,姐的儿子,这个月她上市里学习去了,丢在这里让我带。韩江林愣了一下,认真打量着孩子,心想,如果我和杨卉结婚,或许这就是我的儿子了。杨蕾把茶水递给韩江林时,看到他眼圈儿发润,关切地问,哥,你怎么啦?女人到底心细,从他看孩子痴迷的目光中悟出了什么,劝慰说,哥哥以后少喝点酒,喝多了伤身体。
韩江林知道感伤的不是地方,大声问,吴老板他们在哪里?
他们在三楼房间打牌。杨蕾说要引他上楼。他连忙拒绝,你招呼你的客人。说着快步冲上楼。
三楼没有客人的包间,门都大大敞开,唯有一间房门紧闭,握着门锁一推,门从里面锁上。里面问,谁呀?韩江林底气十足地回答,我。
门开了,房间里烟雾缭绕,在座的是盘江三大头、盘江煤矿的会计兼出纳,四个人围坐在麻将桌边,桌上没有麻将,而是摆着厚厚的账单。韩江林责问,门锁得这么严实,在召开什么秘密军事会议?吴兴财不好意思地讪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背着书记召开秘密会议,我们在清算一堆烂狗肉账。
他本想兴师问罪,见吴兴财小心翼翼,不由得想起吴兴财的种种好处,心先软了下来。在南江,吴兴财有客必上兰芳酒家照顾生意,进城,又来天华酒家照顾生意,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几个人似乎有什么问题争执不下,屋里气氛有些紧张。韩江林为了缓和气氛,玩笑道,不开狗肉店,哪来的狗肉账?
吴兴财诚实地说,韩书记,不瞒你说,一件天大的事情摆在我们面前,搞得好是天大的机遇,搞不好,我们沦为盘江千古罪人。
韩江林故作轻松地问,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吴兴财把县里要求盘江村煤矿重组国营盘江煤矿的事情说了,抱怨说,领导们不想一想,我们村办煤矿是一条小蛇,国营盘江煤矿是一头大象,蛇吞象怎么吞得下?我担心这样一来,蛇象都活不成,所以我们班子开了个会,特意请韩书记替我们拿主意。
由于事先知道了重组方案确定的消息,他对吴兴财的话并不感到惊讶,借着和龙志军讨论的意见,从两方面详细谈了煤矿重组的利弊。几个人连连点头,村主任吴兴炳说,还是韩书记读书多,见识广,替我们拿了好主意。
韩江林心说,你们还真会装啊,主意不是早就定了吗?
有了韩书记这番话,我们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吴兴财说。
韩江林嘿嘿一笑,心中回应,上了虎背,还能下来吗?
吴兴财说,经过村民代表讨论,村委拟定了一个重组的初步方案,当然,这不是与县里签订协议的那套方案,而是具体的操作方案。
吴兴财详细解说了两套方案的内容,要通过股份投资折算方式,吸收资金二百万元,煤矿才有可能进行正常生产。在他们决定具体实施的方案中,几个管理人员的股份,由百分之二十提高到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说,包括韩江林,每人出资五万元,收益却占煤矿收益的百分之五。
吴兴财的解释让韩江林大吃一惊,若不是亲眼听见,很难想象这些看似淳朴厚道的外表里面,居然藏着那么深的心机。县里领导自以为得计,研究确定了重组方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农民以憨厚的外表迷惑了他们。吴兴财在设计收益里没有忘记他,这令韩江林十分欣慰。
吴兴财最后说,今天盘江煤矿正式邀请你入股,其他领导找人代替,并不亲自入股,韩书记,要不你在我们当中找一位代理人?
韩江林客气一番,说,我是南江的书记,以这种身份入股,岂不是以权谋私?
吴兴炳说,韩书记不能这么说,地下的煤是祖宗留下的,又不是哪一家的,好比结伙投资买网打渔,入了股既有收益的可能,还有投资失败的风险,哪能与以权谋私相提并论?
在座的都劝韩江林,韩江林心动了,说,容我好好想想。说着给了吴兴财一个暗示的眼神,站起身走了出去。吴兴财会意,跟着他上到四楼的露天平台。韩江林看到四周无人,轻声问,孙书记没入股吗?
吴兴财笑笑,管理股是留给南江一把手的,有他没你,有你没他。韩江林瞪着吴兴财,老吴,这话说得我和孙浩像死对头似的。
吴兴财歉意地两手一摊,乡下人不会说话,这是事实,莫非一山能容二虎,南江可以委任两位书记?
韩江林责备说,只听说人走茶凉,孙书记还没离开南江呢!你们未免太势利了吧?
吴兴财嘿嘿一笑,有什么资格坐什么位子,当干部天旱水涝都衣食无忧,我们靠这点生意吃饭,不势利全村人饿肚子,百姓戳我脊背骂我娘。
说完感慨一声,书记,这个包袱重呀,最后到底甩掉包袱呢还是被包袱压死,大家心里都没有底。
韩江林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肯定会甩掉包袱,能源问题是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问题,今后几年能源价格会有较大的上涨,守着一块金土地,你们等着过好日子吧。
吴兴财眉头渐渐舒展,韩书记答应上我们的船,一起风雨打拼,同甘共苦了?
韩江林沉思了一会,说,杨所长的妹妹和妹夫都没有工作,靠做生意为生,既然有这个机会,就让他和你们一起打拼。
韩书记到底不愿意和我们捆绑在一起,吴兴财开玩笑道,爽朗地说,杨所长妹妹入股也行,你叫她上来签个协议。
韩江林下楼跟杨蕾说了,杨蕾仿佛接到天上掉下的馅饼一般兴奋,说,原来二十万一股,怎么变成了五万?我马上取钱。碰到韩江林严肃的表情,吐舌做了一个鬼脸,明白了。
韩江林问,这么大的事,要不要跟小二商量一下?
杨蕾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这事我做主,就不让他知道了。
韩江林心想,还是不要在场妥当,对杨蕾说,你上去吧,他们在上面等你签协议。他从摇篮里抱起杨卉的儿子,浓重的奶气绕着韩江林,他便有些心动,轻轻亲吻了一下他柔嫩的小脸。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张小二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杨蕾不在,说,人到哪儿去了?客人等着要酒。韩江林淡淡地说,有事上楼去了,马上就下来。张小二叽咕一句,回厨房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