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知前世崔季明心里是,殷胥都要赴死了,她才没有了要撑下去的理由。
可为什么他都有资格回到十几年前,而崔季明这个更应该回来的人,却真的就在那晋州城内杀入突厥兵中,惨烈而平静的死去了。
殷胥忽地觉得这一世自己光想那些有的没的,光去纠结她所谓的情意,却忘了他们的情义。
这份情义更重,他最应该做的是要连着她的家人也一并要好好保护。
她要是能重生会做的事情,他要承担这份责任,一一替她来完成。
崔季明的二妹舒窈,在十四岁时由帝王指婚,要嫁给刚刚继任为太子的修,二人于她十五岁那年完婚。她做太子妃还没有一年,俱泰篡位毒杀殷邛与修,并赐死崔舒窈。
崔季明此前没少在殷胥面前说起过舒窈的伶俐聪明,口气永远都是得意的,却未想到入了皇家还没来得及展示半分才能,便香消玉殒。
那时候崔季明才刚到朔方没两年,还在外头北伐突厥,几个月后战役胜利后得知消息,披星戴月两眼通红归了家,舒窈已经入皇陵,她连见着棺椁机会都没有。
那时候已经入了腊月,崔季明十九,过了年便是弱冠。
殷胥也成了孤家寡人,想留她过个年再走,却不料三十夜里,北边传来消息,崔季明嘴里塞了个饺子,喝了一口热汤,稀里糊涂拜了声早年,便从宫里头离开,快步走下大兴宫层层石阶,细瘦一条深色背影,像是一道尽头是风雪的窄门。
殷胥当时觉得,她去军营,才是回家。
温柔乡绊住英雄脚,可他这儿没有什么家的味道,更别提让崭露头角的崔季明,多几分缱绻挂念了。
而三妹妙仪,听闻她已经入棋院,殷胥就不得不说。
妙仪的棋艺,在十几年后的大邺无人不知,所谓说石破天惊的鬼才也不为过。
十三四岁时便多战成名,击败了当时在长安名头颇丰的几位棋将。可她身为女子,棋院同意她入段,却不许她参加六弈赛事。
然而仅有的九段女弈者,纵然是不得参与最正式的六弈赛事,却不影响无数赢得六弈的胜者前赴后继向她挑战。
她也渐渐到了婚龄,世间对她的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便再不露面,每次坐于青色幕帘后轻声念棋,由童子来放棋。
崔翕走后,长安棋院也是人才辈出,她几乎是凭借着天马行空的下法与不顾后果的直接方式,碾压了众多年纪已长曾夺过“棋圣”这一六弈最高头衔的高手甚至圣手,可她却是个没名的天才,连个最基本的棋士称号也被恼羞成怒的棋院剥夺。
十八岁不到的时候几乎已经赢遍了天下圣手,她却渐渐算得上是个未婚老姑娘,那些不服的声音渐渐也都没力气嘶喊了。有人想请妙仪的祖父崔翕出山,来“管教管教”这个风头一时的孙女,崔翕却连理都不理。
却终究有一位和崔翕同时期的老爷子坐不住了。
这位老爷子出身李家旁支,名李信业,已经六十余岁,在崔翕光芒最盛的几十年前,也是天下第二的人物。
曾经几次和崔翕交手,后来因为体弱打不起持久战而认输,但由于崔翕又身附高位,手握重权,所以世间更赶着捧崔翕,他直接被认成了永抬不起头的败将。
直到崔翕离京之后那一二十年,李信业才又被长安棋界尊为圣者,他只坐了几年圣者的位置,后来因为年纪大了,选择了和崔翕一样的退隐山林。
人们没请出崔翕,李信业却回了长安,六十六岁的老人决定与这位十八岁的女子对弈。
这一局棋下了将近一年,其中身为前辈而拥有打挂资格的李信业打挂四次。
打挂也就是暂休战局,等到场外休息,但这几次打挂暂休,少则半个月,多则甚至有三个月。
这一场战局旷日持久,也太过引人注目。
然而就在第四次打挂前,崔妙仪已占上风,当天打挂结束后,许多人都认为这旷日持久的鏖战终于要分出胜负了,可崔妙仪归家的马车忽然在路途中散架,马惊后踩伤车夫奴仆,几乎解体的马车也使得妙仪身受重伤。
当时不少人都认为这不是意外,崔府查不出一个结果来,还没等着将此事闹大上报朝廷,李信业便在曾和崔翕一并创立的皇家棋院中自杀,连一封书信也没留下。
有的说是他认定自己必定会输,受不了人生两次输给崔家,所以才自杀。
也有人说是他徒弟在妙仪的马车上动了手脚,他知道后认为太过蒙羞,又爱护徒弟不肯说出真相故而自杀。
他自杀倒是一了百了,妙仪却是个弱女儿,马车在疾驰中突然解体的事故使得她腰后重伤,无法再行走,她没有再出面见人,那一局棋也无疾而终再没有对手,便回到了建康老家。
有人说她在建康,再与崔翕切磋,下出惊天名局。
有人说由下人抱着,她造访南地明山秀水,寻找隐退的高人,想要编篡对局讲棋之书。
但这些都是别人说的了。
崔妙仪甚至远离了建康的崔家老宅,转去和年迈的崔翕隐居在村庄里,再没有对外露面,只偶尔见一见崔季明。
她生如闲云野鹤,日后也信了崔翕“棋盘之奴”的说法,将那二十年放不下的黑白子,连带着她自个儿的皮囊,统统扔进了深山里。
天下也似乎都忘了,欠过这么个女子,一个棋圣名号。
殷胥是见她哭过的,也就在前世临死的两年前,无数狂风骤雨般的现实,打在她残废的那条腿上,天下奈我何的崔季明、估摸这辈子不会掉眼泪的崔季明捂着脸嚎啕大哭。
殷胥虽然也没见过外人口中棘手的“姑娘的眼泪”,但崔季明最先掉下来的两颗眼泪,几乎化作灌顶的雨,打在他身上,将他这个好不容易有点九五之尊样子的年轻皇帝打懵了。
她竟然有一种阮籍穷途之哭的歇斯底里劲儿。
殷胥长这么大,没见过谁能哭的那么丑。旗杆一样脊梁的人,崔季明肩上的披风就是大邺的军旗,可她却坐在地上哭的顾不得擦鼻涕,但他知道,一个人真的痛苦到极点,真的无法再思索任何的所谓形象,往日越猖狂,痛苦时越绝望。
他沉沉吁了一口前世的浊气。
“听说季明入棋院的那位三妹相当有才能。”殷胥看她伸手拿了个玉露团放在嘴里,说道:“只是毕竟一个女孩子,日后才能显露,她未必做得到那位萧烟清的坚韧决然,我怕是会吃很多苦。”
崔季明刚咽了个甜到掉牙的玉露团,掉的桌子上都是渣,听见殷胥语气诚恳的话,抬头愣了一下。
殷胥道:“也不是说她就不该入棋院。只是世间对女子偏见很多,不论到哪儿都是。愈是优秀愈是引来旁人的暴跳如雷和发难,到时候什么心境的人都有,她未必能避的开伤害。我只是觉得,或许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应该早想到这一点,能保护她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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