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没再追究,又去看衣裳。
奕枫回过头,嘴角一弯,笑了。自那一日得知了八哥的秘密,他就护得死紧,莫说叫碧苓来给瞧瞧,就连奕枫想往司衣司去都不许。这一回,应着母妃的名义叫了跟前儿来要瞧个仔细,看他还怎么护!
一仰身,靠在贵妃榻上,枕了双臂看那诡异的海棠骨朵儿,只等着八哥的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ii,雷雷收到!
☆、乳犊不怕虎
出尚服局过养性门,穿东筒子夹道过东六宫,这一路,沐芽走得极小心。
来往到处都是宫人,大周称有品阶的太监为内臣,像朝中大臣一样有朝冠,身着青红不等的曳撒。尤其是穿红色曳撒的内臣称为“穿红近侍”,都是十分得势的大太监,衣着光鲜尊贵,在宫中行走,四平八稳,俨然这座宫殿的主人。
每个人脑袋上的头衔都能压死沐芽,所以她走得极端庄,心里再急,急得额头冒汗也不敢跑起一步,每逢前头有人,就得远远驻足,靠墙候立。
穿过冬日冷清的御花园出西六宫,翊坤宫就在不远处了,沐芽深深吸了口气……
“翊”,辅佐之意,翊坤,不言而喻。六宫之首,紧挨着坤宁宫的隆福门,与皇后咫尺之遥,是本朝唯一的皇贵妃尹妃的寝宫。
听说隆德帝不惑之年后再没有納娶新的嫔妃,连寂寞无聊、一时兴起随便睡一晚的女人都没有。乾清宫昭仁殿内经常挑灯夜读,批阅奏折,在封建古国算是一位十分勤励、不贪女色的皇帝。这让他的子嗣们没有混杂的血液、个个都出身尊贵,也让这嫔妃中唯一的皇贵妃显得十分出挑。
关于这位尹妃,沐芽听闻不但她娘家是三朝元老、位高权重,本人也是知书识礼、十分美貌。司衣处有两位女官专门服侍她,虽已年届四旬,一年四季的衣裙依然是最鲜艳的颜色、最新鲜的花样,即便如此,这大年下的依然不够。
前几天说是她窗前的一株西府海棠接了满树的花骨朵,寒冬腊月出了这样的奇景,被评说为大吉之兆。隆德帝大喜,赐下一对玉如意并红绫裹树,尹妃也借机要在翊坤宫开一个海棠宴。这也是为什么碧苓会被借来给她赶衣裳的原因。
这不能是一个好伺候的女人,沐芽暗想,一定要把耳朵竖起来,把她的要求都听清楚,仔仔细细地传给碧苓。
来到翊坤宫外,沐芽报上了司衣司的名号,不一会儿就有小宫女将她引了进去。一进宫门,沐芽就看到了那株大吉的西府海棠,枝杈绽开很大,托成倒伞状,粉嫩的骨朵扎了满树。寒风里,花下簇拥的叶子绿得发黑,衬得花色那么淡,那么伶俐,清冷的日头下近似白花,若不是树上那大红的绫子添上了色彩,枯枝上便是缟素凄凄,看得人后脊生凉。
翊坤宫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步步锦玻璃支摘窗;梁枋上绘有苏式彩画,精描细绘,生动鲜艳,比廊下那真实的生命养眼许多。
没有让她在外头多等,沐芽很快就被带进正殿中。第一次来到贵妃娘娘的寝宫,扑面煦暖,花香袭人。坐北朝南金色地平宝座,背靠四季锦绣翠玉屏风;两旁是五彩团云扇,手边是花梨高几;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隔出东西两厢,上挂紫罗兰织金帐,帐边紫檀莲花几上缓缓流淌着玫瑰香雾,仙境一般。
这房里,女人的腻软香柔几乎要渗进人的骨头缝里,沐芽不由悄悄叹道,有道是媚骨生香,果然,果然。
“进来吧。”
西厢暖阁里传出慵懒的一声,沐芽低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跪在当地,“奴婢叩见尹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女孩儿的声音带着外头清新的凉气,入在耳中清凌凌的,奕枫转过了头……
门边跪着一个小宫女,瘦削的肩膀,娇小的身型,此刻低着头,一样的宫女衣裙,领口略挖,曝出雪白的脖颈;头上两只丫鬟髻扎着水红的头绳各坠着两颗小珠子垂在耳边,衬着那白净透亮的脸颊活像刚刚洗出的莲藕带着水珠儿。奕枫看得心里发笑,八哥就看上这么个小东西?
“把这衣裳拿回去吧,重做。”
什么??头顶一句轻描淡写的,娘娘的语声腻得人骨头发酥,可沐芽却为此打了个冷颤。这衣裙是专为海棠宴而做,前前后后预备了足有半个多月,后天就是正日子了,这时候娘娘你老人家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要彻底返工,且不说从选色到面料再到衣、裳、中单、蔽膝以及披肩样式的搭配,就算是一切都选定单是人工就是怎样的繁琐?还要余出一天来给你老人家试穿,统共剩下一天一夜的时间,哪里来得及?
“娘娘,不知这衣裳哪里不合娘娘心思,奴婢回去好细细儿地说给姐姐们。”
这一句小丫头问得小心翼翼,可意思却是开了个大口。奕枫不觉轻轻挑了下眉,心道她可是刚进宫么?不知道这后宫之中若非已然得势的宫人,都懂得“只应不问”的规矩?这会子主子说重做,你不麻溜儿地回去禀报司衣女官来伺候竟是还敢问哪里不好?待会儿娘娘真说出不好来,你如何应对?应对不得,又如何回去回话?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若说这不合心思,我倒有话问了。”尹妃悠悠然道,“海棠,佳树奇彩,可谓道‘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皇上那一日亦道:果然可见蓬莱之景。如此吉祥之贺,你们倒预备了这乌突突的颜色,不知道的还当我哪里不适宜,可是这冬日的冷压不住么?还有这样式,原说礼服过重,特地选了云衫褙子,要的就是个亲和随意,那这袖子为何又宽了出来?不伦不类,你说,可适宜?”
奕枫蹙了蹙眉,对一个不识字的小宫女母妃竟吟起了诗,这话她哪里还敢接,还不得吓死?毕竟是八哥的人,奕枫觉着怎么也得护一下,岂料他刚要起身,那小丫头竟然斗胆搭了话,“娘娘,司衣姑姑和姐姐们预备这衣裳的时候奴婢一直在跟前儿学着,于这衣裳的面料、色底子、走的样子略知道些,可容奴婢回娘娘的话?”
这一来,房中都静了静,尹妃噎了一下,回过头笑了,“哦?是么?你倒知道么?”
母妃这样的声调,奕枫甚是熟悉,挑起的声儿刻意柔和那里头分明已是压了火。
“奴婢不敢,”沐芽应着,抬起了头,看着尹妃那张精描细画、雍容华贵的脸虔诚道,“娘娘容禀。”
奕枫原要说话,一眼看过去,不觉怔了一下:那抬起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像翻起了弯弯的小蒲扇,绒绒的遮掩下亮晶晶的眸,鼻梁直直的、小鼻头尖尖翘翘,水白透亮的皮儿一路来冷风吹出腮边两朵粉粉的颜色,像窗外那没绽开的小海棠骨朵,嫩嫩的唇瓣正是那花芯尖尖,粉嘟嘟的,像一颗还未熟透的海棠果儿。好精致的一个小人儿……
“娘娘,这褙子取的是云霏千羽织金妆花缎,绣的是雨后初晴海棠新绽图。这缎子叫起来名字生,因它并非在宫外采买,而是司衣姐姐亲手织成,使的是司衣掌领新近研磨的手法:纬纱浮云长线织鸟雀纹。这手法织出的缎子似鸟儿的羽毛,外头点水光滑,底子里似冬天兔子肚子下最软的绒儿。这手法尚未传至民间,宫里也不曾都传授。只在千秋节上掌领姑姑为皇后娘娘织过一条霞帔,这般大面织锦做成衣裳料子是头一遭儿。”
说着,沐芽从身边宫女手中接过了那衣裳,跪行到尹妃身边高高举起,“娘娘,您再摸摸。这缎子取‘云霏千羽’为名就是因着摸在手中似天边云丝,凉凉的,滑滑的;穿在身上,薄似云羽最贴身段,里头却是鸟儿绒,极暖和的。”
小丫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一个磕绊都不打,小声儿老老实实的,不觉得口舌如簧、过于伶俐,倒显得十分诚恳,把这一方缎子说得似那天上的云霞一般,有声有色,让人不得不信,又心生罕意。
尹妃那原本染了愠色的眉头也有了新奇之色,就连身边的常嬷嬷都借机给娘娘展看伸了手过来摸,口中道,“娘娘,昨儿送过来老奴就觉着这料子单薄,生怕娘娘受寒,倒没想着还是这么着。”
“嗯,”尹妃轻轻抚摸着,“昨儿上身试了一会子就觉得里头的袄儿厚了。”
“真是稀罕!”得了主子的应,常嬷嬷一张老脸越发笑开了花,“娘娘,那司衣掌领叫莫云的,听说也是大家千金,知书识礼,难怪有这本事。”说着,顿了一下,“也有心,最想得着娘娘您。”
“嗯,”这一句让尹妃微微地点了点头,心里很满意自己是这缎子第一个上身的人,转而对跪在地上的沐芽语声也柔缓了些,“料子倒是好的,可这颜色,乌突突,没个喜庆,不是糟践了?又怎么说?”
“娘娘,这颜色取意‘雨后初晴’、‘海棠新绽’。”沐芽举着那衣裳又应道,“娘娘,听闻娘娘是金陵人,海棠初绽多在早春,想那时的江南雨绵绵如丝,遮了油伞都听不到雨声。雨后怎会乍晴?日头总是远远地拨开云,水汽散不尽,折出水珠儿泛在湖面上,轻雾缭绕,起了烟一般;遂这底色选的便是薄烟水纱。腊月海棠是奇景,司衣姐姐也特地来瞧过,用云丝线调的色,调的就是渐生渐没的海棠冰红,花朵只织在褙子的领口和肩背处,只这一处着色。”
说着,沐芽将衣裳打开,“娘娘,您看,正是因着这底色的幽浅才将这冬日的海棠托了出来,想那烟雨初晴的湖面上,薄薄的日头照得水雾朦朦,若是对岸花红柳绿反倒乱了景致,不如这一枝清秀,似一笔点睛,雨雾天地都亮在这一处,最显腊月海棠之珍。似今日这云遮日的天,不正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