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般地摇了摇头。
锦被的边缘已被血洇湿,用不着细看,可知贾柔鸾已大出血。
这样子是救不活了。太后眼中老泪纵横,还是放弃查看的念头,她得顾及侄女最后的体面。
太后有意避免视线触及那滩血渍,坐在床边强笑道:“柔鸾,你为哀家诞下皇孙,功劳不小,可是看你这样憔悴,得好好调养着,女人生产后更要精心看顾,不然老来会多病多痛,哀家当年就是生和嘉的时候失于保养,所以如今身子骨也不结实,你可不能像哀家一样。”
贾柔鸾的黑发汗湿了贴在两鬓,苍白的唇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似一朵在晚风中摇曳不定的小花,“太后不必说这些话来宽慰臣妾,臣妾自己的身子臣妾自己知道,活是活不成了,好在临死前还能见太后一面,臣妾已心满意足。姨母,这些年辛苦您了,若非您时常看觑,臣妾未必能支撑到今日。”
太后颇为伤感,“咱们一家子,说这些话做什么。你母亲去得早,临走将你托付给哀家,哀家若不照顾你,还有谁肯费这个心?”
贾柔鸾使了个眼色,秋雁识趣地领着众人出去,自己也跟着离开,顺势将门掩上。贾柔鸾方道:“姨母,既然您当初愿意答应臣妾母亲看顾臣妾,那么如今臣妾也照样提出请求……”
她留恋地看着那扇阖上的木门,虽则小皇子已被抱出去了,她的目光仍幽幽不散,“臣妾的孩子幼失其母,少不得劳动太后您,臣妾知道,陛下一定会为他寻一位尽心的养母,但无论如何,臣妾能信任的只有姨母您……”
太后心疼得直掉眼泪,落在手背上也顾不得揩去,连声道:“你放心,哀家自不会容人欺侮了他去。不止哀家,越儿也不是那等没心肝的人,怎么说这也是他的亲生子……”
贾柔鸾轻轻道:“可惜,这孩子并非陛下的。”
太后脸色微变,“你说什么?你疯了!”
贾柔鸾虽身上乏力,仍强撑着在床上磕了三个头,单薄的衣衫愈显得形骨伶仃,好像那衣裳里只是一个空壳。
太后忙拉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贾柔鸾坚持磕完,方起身道:“臣妾没疯,事已至此,臣妾不敢再欺瞒太后——”她深吸一口气,“这个孩子的确并非陛下亲生。”
太后茫然问道:“那是谁的?”
贾柔鸾穿过太后头上的发髻珠饰,一直看向窗外——产房不能透风,那几扇碧纱窗被关得死死的,一眼望不到边,只有一片悠悠翠色。她的声音平板得如死水深潭,“是肃亲王的。”
太后完全愣住,心中更如乱麻交错,她烦恼地开口:“你……你们怎么……”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真正说出这个秘密,贾柔鸾反觉轻松了些,她眼中是视死如归的漠然,“臣妾平生所做的错事不止这一件,然这是臣妾错得最厉害的一回,可是臣妾并不后悔,太后要打要杀,臣妾都甘心承受。如今肃亲王已去,臣妾也很快去陪他,这是我们两个罪人应有的下场。可是这个孩子……”她总算有了一丝眷眷深情,“他真真无辜,还望太后不要迁怒于他。”
太后默然良久,终于起身向外走去。贾柔鸾则仍旧痴痴地倚靠在枕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必想——很快,这人间的一切都将与她了无瓜葛,她所有的荣耀、富贵、感情,都将化为尘灰散去。
黄昏的太阳还未完全坠下,碧波殿就传来了贾淑妃病逝的消息。她竟连一天都没挨过去。
太后对五皇子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执拗,她坚持要自己取名——萧越也只好由她。太后为这个孩子取名为“悦”,萧悦,似乎冒着与萧越同音的冲突,她也要保证这孩子一生平安喜乐,虽然她脸上毫无喜色。
太后对萧悦的关怀不可谓不无微不至,她将其安置在慈颐宫的寝殿中,日夜贴身照顾。萧越提出为皇五子寻一位养母时,太后一口回绝,她定要亲力亲为,其他人她一概放心不下。
厉兰妡自然乐得清闲,养孩子本就吃力,养别人的孩子更加不讨好。当时她手里握着一把玉蜀黍,意态悠闲地逗弄金丝笼中的画眉鸟儿,耳里听得兰妩说:“太后娘娘年纪大了,这样日夜辛苦,把自己也累垮了,才呼喇喇请了好几位太医看诊,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呢!”
厉兰妡连孝心都懒得表示,轻嗤一声,“咱们又不是没有出力,陛下还亲自挑了十几个乳母,比本宫的几个孩子加起来还多,奈何太后偏不领情,咱们有什么法子?”
兰妩笑道:“不知是否因为贾淑妃的缘故,太后对五皇子格外疼惜些,旁人再比不过他。”
恐怕不止因为这个……厉兰妡仍旧逗弄着鸟儿,心思却神游物外,她是知道些首尾的,虽然疑心还未坐实,不过瞧贾柔鸾生前的模样,的确有几分古怪,她只是懒得查究罢了。
忽听外间来报:“李公公到了。”
厉兰妡忙命请进来,一面满面春风地笑道:“公公怎么这般有空,竟亲自来寒舍?”
李忠笑道:“陛下让奴才转告娘娘,说待会儿会来用膳,还有几样菜色要专门嘱咐娘娘。”
他那双老奸巨猾的眼儿滴溜溜一转,厉兰妡立刻心领神会,“公公快请坐。”又吩咐兰妩,“你下去沏壶好茶来,要滚滚儿的。”
屏退了余人,厉兰妡道:“公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本宫这里没什么忌讳。”
“奴才是个直人,不晓得卖关子,只因偶然听得一事,觉得有必要知会娘娘。”李忠飞快地觑了她一眼,“昨儿奴才陪陛下去慈颐宫看望太后,顺便见了见五皇子,谁知就听太后向皇上提起,要立五皇子为太子。”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似乎想知道厉兰妡有什么反应。厉兰妡脸上却殊无变化,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那陛下的意思呢?”
“此事太过突兀,陛下自然不会轻易应允,只说自己尚处而立之年,无需忧心国本,如此支吾了过去。”李忠会心地道,“且娘娘也知道,陛下心中总是属意娘娘膝下的几个皇子,不过——太后那性子可不是好相与的,娘娘可得早作准备呀!”
“难为公公肯告诉本宫这些。”厉兰妡勉强挤出一笑,握在袖里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其实她一点也不意外:宫中大局已定,太后老了,不会永远得势,李忠自然得寻一个牢固的靠山。
她意外的只是太后这样着急,着急到把她的几个孩子全不放在眼中,好像只有萧悦是她的孙儿,迫不及待地为他铺平道路。
“应该的,应该的。”李忠连声道喏离去。
兰妩端了茶盏进来,客人已经走了。她见厉兰妡面色不快,咦道:“李公公跟娘娘说了什么?”
厉兰妡将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她。
兰妩听了也生气,“从来立太子都讲究立嫡立长,再不济也得立贤,五皇子哪一样沾了边?他还未长成,贤字更谈不上,太后娘娘真是魔怔了,这么早早地提起国本一事,不知是打量谁不好过?”
论理做奴才的不该谈论主子的是非,何况千尊万贵的太后?可是厉兰妡听着痛快,也懒得纠正她,反跟着道:“谁说不是呢?”
“那娘娘现在该怎么办?莫非就这样忍着么?”
厉兰妡的心胸从来称不上宽广,说睚眦必报都不为过,“太后不让我好过,我当然也不会让她老人家称心如意。”
何况,她手里还握着一招杀手锏呢。厉兰妡吩咐道:“本宫许久不见甄侧妃了,你去传本宫的口谕,命她进宫罢。”
厉兰妡此前在丞相府说的并非假话,她的确在私下接济甄玉环——萧池一死,追债的个个闻风而至,只怪他平日太胡来,仗着自己皇亲的身份,花钱没个成算,只苦了府中的姬妾,哪怕变卖了许多东西,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何况有许多东西不好变卖。
甄玉环自然不好进宫讨要,倒是厉兰妡闻听一二,以赏赐之名,行周济之实,又命兰妩私下送了一大包银子过去——倒不完全为了收买人心,甄玉环当初嫁给萧池,虽然是自己情愿,总归由厉兰妡设计,这一点她分得很清,因此心上抱愧。
出嫁之后,甄玉环和厉兰妡的关系一直不错,由此更好上十分,虽然厉兰妡夺了她姊姊的贵妃之位,甄玉环决不记恨,说不定还有些巴结的打算——她与甄玉瑾并非一母同胞,情分当然也有限。
甄玉环嗅着袅袅茶香,美丽的面容在氤氲白气中有些模糊——经历了许多年,经历了许多事,她的面目自然不及当初那般美艳,甚至由于婚姻的不幸有些憔悴,可是那股风姿还是足显动人。
她已不见当初丰腴,连手指都纤细了,甄玉环蜷起茶杯,殷殷笑道:“贵妃娘娘这里的茶是顶好的,喝过便再忘不掉。”
“什么大事!”厉兰妡笑道,“甄妃若是喜欢,本宫命人送几斤去府里,保准甄妃喝几月就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