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适合插话,但她确实明白了。石雾所言的有意思,绝对不会是普通意思,只怕会掀起一场大波澜,而江湖每一天都有波澜,没有波澜的不是江湖。
石雾给她的这枚玉佩,可能是护身符,也可能是催命符,全看她自己有多少本事。
此刻,云善渊却非像见到青龙会的玉佩时,想要将它藏着一辈子。来与不来,都随它意,来有来的趣味,不来有不来的闲适。
石雾没有多留就走了。
在石雾走后,云善渊便问阿吉,“阿吉,那我是要在这里开始悟道了吗?”
在这五年的旅行之中,云善渊学着放慢了脚步,更加用心地去观察身边的点滴,从贩夫走卒到春虫夏草,每一处都有其特别的地方。
当她不再想着剑,不再想着武学,她看到了更多,世间的人、事、物,各有各的姿态,衍生出各自的深意,一一汇集到了她的脑中,宛如滴水成海,而如今她想要将其身融入这片汪洋之中,或者说将这片汪洋融于心中。
阿吉郑重地说,“是时候,可以试一试了。当你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便可以使动万物为剑,沙粒亦是其一。而当你手中有沙,心中无剑,则沙非你,你非沙,虚虚实实只是随心而已。你可愿意从沙地开始,试一试万物入剑?”
对于沙漠,云善渊说不上喜欢也说上讨厌,但是大漠给她留下的记忆,美好的部分并不多,而她也还记得被流沙活埋的滋味,更有在沙暴之中夺命狂奔的狼狈。从沙地开始悟道,无疑是一种挑战。
“好,我就从沙地开始。”
云善渊应承了这句开始,就开启了她在风沙中悟道的日子,或是迎着狂风吹沙,或是深埋在沙地之下,或是在暴烈日晒下感受沙地的热浪。
她似忘了她是谁,她可能就是一颗沙粒,或者又是一片无垠沙漠,她挥手便是沙粒起,她附身便是沙粒沉,不必问为何沙起沙落,因为她是沙。
然而,下一刻她亦是非常清楚她是谁,她在沙中,以气凝沙,沙可为剑,风可为剑,烈日热浪亦可为剑,此剑是剑,此剑非剑,有剑无剑已经没有了差别,心变化莫测,则虚虚实实无法窥测。
所谓一通便百通。沙如此,天地万物亦是如此,看到它们的规则,掌握它们的规则,不再拘泥于它们的规则。
阿吉看出云善渊其实有些不喜沙漠,他才必须带她来此,从这里悟出她的剑道才能让其更加圆满。而且,沙地确实是感悟剑道的好地方,不只是剑道,更能从剑道到天道,他看着沙尘中的云善渊,这个徒弟会比他走得远。
如此十年而逝。
说快,在感悟中的云善渊不觉得快。说慢,当她得知阿吉的时日无多后,却是希望时间能更慢一些。
阿吉看着长大的云善渊,两相对比,他并未对死亡将至而感到一丝恐惧。
“在我死之前,为师能教你最后一次,我们比试一次。说是比剑,只是我们都没有剑,所以也能说就是比武而已。”
“师父,那是什么时候?”云善渊问得平淡,可她心中已是有了几分悲伤,阿吉说出的时间就会是他的死期。
阿吉看着屋外沙漠,像是看到了昔日神剑山庄的绿水湖。“就是明日了。明日,神剑山庄谢晓峰与你一战。”
第五章
翌日的晨光微露,云善渊与谢晓峰都已经准备好,离开了那栋简单的小屋。
云善渊见谢晓峰换了一套衣服,与阿吉的穿着不同,那不在是粗布麻衣,虽然也不是绣纹繁复的绫罗绸缎,可就是不一样了。
神剑三少爷谢晓峰,从出生在神剑山庄就备受关注,他的绝艳惊才让天下侧目,十多岁时就击败了华山派门下游龙剑客华少坤。
后来魔教东进,群雄无策,五大门派掌门哀恳谢晓峰出山。祁连山一战,谢晓峰击退魔教教主逼其跌下万丈高峰。可以说谢晓峰的存在,便是江湖中的定海神针。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正值人生顶峰的谢晓峰却突然失踪了,他隐姓埋名成了没用的阿吉。阿吉只是一个没用的龟公,他没有本事,只能挨饿受穷、被人辱骂责打,甚至啃沾了粪水的馒头。谢晓峰本在云端之上,他为什么自甘跌落尘埃之中?
谁也说不清这一点,正如谁也说不清,究竟是阿吉过得快乐一些,还是天下第一剑谢晓峰过得快乐,或者他们都不得快乐。
只是一旦做了谢晓峰,他一生就是谢晓峰。
阿吉终究是人生中的一段经历,谢晓峰回到了江湖,他遇到了宿命的对手燕十三,两位绝世剑客迟早都会相遇。
“当年的我战胜不了燕十三。我没有想到他的夺命十三剑已经变化出了第十四剑,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剑甚至变化出了让天地黯然的第十五剑。第十五剑是死亡之剑,已然成了他也不能控制的毒龙,因为死既是他,他既是死。”
谢晓峰看着日出想起了那一战,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那样的对手那样的朋友,曾经出现过就已经足够了,他的人生其实很幸运。
“在我将败之际,他剑锋一回,回招自决剑下。既然控制不了那条毒龙,他宁愿将其毁灭。在他死后的这些年里,我彻悟出了自己的道。
从‘剑即是剑,我即是我’,到了如今的‘剑非剑,我非我’。手中剑也好,心中剑也好,从执着到放下,一切终会归于平淡。我还有剑,却也没有了剑。”
云善渊听着谢晓峰所言,如今的她已经可以完全理解他的话,燕十三死后,谢晓峰成为了剑神。谢晓峰收她为徒弟,因为他们之间确实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再不一味地执着于剑。
从拿起、执着到放下,他们走在自己的剑道之上,这条路与旁人的不同,而每个人剑道都有不同。
谢晓峰看向云善渊,“那么就开始吧。”
这一天,沙漠似是飞沙蔽日,似是狂风卷地,似是烈日焚身。
石雾在远处的白杨枯树上见证了这场问道,他有时看清了沙尘中的两道身影,有时却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沙中似是有人,可下一刻似是根本无人。
直到那些尘埃落定的时候,石雾见云善渊与谢晓峰对面而立,他们都没有笑,但似乎都又笑了。
云善渊在沙尘中,她感到了沙既是剑,但沙又非剑,正如她的手中与心中,有剑何妨,无剑又何妨,天地万物亦如是。
此时谢晓峰停手了,也许他想停手了,也许是他不得不停手了,因为他的身上生命之力已经变得十分稀薄。
也就是在此刻,两人同时感知到了一种不同的力量,那是天道的力量出现在了谢晓峰的身上,更准确的说他们的比试牵动了虚空之力。
云善渊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破碎虚空如此之近,她触动颇深,在此刻触摸到了天道的门槛,这种感觉仿佛能让人脱胎换骨,可是她还能没跨过这道门槛。
谢晓峰显然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却做出了云善渊想不到的选择。
“也许,上面会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可我还是想忘却前尘进入轮回。爱憎会,怨别离,求不得,凡人皆苦,而苦未尝不好。再等等,我想走得慢一些。小云,再见了。”
“师父…”云善渊接住了谢晓峰倒下的身体,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云善渊没有想到谢晓峰会如此选择,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走得快也好走得慢也好,各有各的趣味。正如她一样,不必一味地执着追赶,顺其自然,珍惜当下,自是有了水到渠成的这一天。
云善渊将谢晓峰的尸体火化了,依照他的遗愿就洒在这大漠之地,也不必带回神剑山庄,他是自由的,那么何处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