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听得莫名其妙。
白墨宸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解释给他听:“就是说,悦意她将以诏书的方式对外宣布解除我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并昭告天下。”
他说得平静,清欢却不由得愣住了。
“这这不就是休妻么?”半晌,他才不敢相信的开口,喃喃“他娘的,问题是你老婆是空桑女帝!谁敢休掉皇帝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开玩笑。”白墨宸低下头轻抚手里的青瓷坛子,眼神变得黯淡“这是我交出虎符作为条件和她换来的,她也答应了。从此后她既可以收回兵权,又能名正言顺和慕容逸在一起,也算是一举两得。”
“”清欢一震,沉默着说不出话。许久许久,才喃喃:“人都已经死了,在这个时候做这些,还有个屁用!”
“对死者,当然是已经没用了,但生者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白墨宸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夜来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做到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要给她一个交代——否则,你让我怎么面对安大娘和那一对孩子?”
他回过身,指着那一片荒芜空旷的墓地:“其实我很羡慕这片墓地里长眠的那些普通人他们生平籍籍无名,沉默着活着,沉默着死去,如同蝼蚁,三代之后,不会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但当他们死去后,却可以把墓穴空着一半,碑文上用黑字刻着伴侣的名字,等待着另一方百年后同穴合葬,再把名字涂成朱红。”
他喃喃地说着一些琐碎的话题,语气却是悲凉的:“我很羡慕。”
“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们终其一生都生活在阴影里,不曾见过日光。那么,至少在我死的那一颗,我可以把她的名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不需要避忌任何人,堂堂正正。”
空桑元帅抬起了头,看着暮色渐起的天空,眼神空无而辽远。
“我不愿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空桑王位或者丰碑上,成为一个冰冷的记号。”
“你,明白我么?”
当琉璃从墓园回到秋水苑行馆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升起,路上车水马龙,那一层淡淡的霜痕早已无影无踪。叶城又恢复到了一贯的热闹喧嚣气氛中——只是这里忙碌着赚钱的人们没有谁去关心叶城原来的主人如今去了何处,而这个云荒的命运,又将走向何处?
“又出去了么?”广漠王在门口等待着,看到女儿归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已经整装待发的族人“该走了。”
“什么?今天就该走了?”琉璃有点意外。
广漠王点头:“是的,昨夜我已经连夜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算了算剩下的时间,也已经很紧张,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上路,否则说不定月蚀之前无法赶回,那就要出大事了。”
“好吧”琉璃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一次没有再闹“我去收拾下。”
“对了,”她刚转过身,忽然听到父亲在身后叫了她一声,有些迟疑地道:“今天一大早,有人来找你,还在这里等了你半天。”
“谁?”她愕然,这个云荒她没啥熟人,怎么会有人找她?
广漠王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袋子,道:“这是那个人留给你的。”
“那个人?”那个袋子晶莹柔顺,是用上好的鲛丝编的,琉璃拿在手里一掂量,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东西,忍不住的雀跃道“今天我是撞了什么好运啦?接二连三的有人给我送东西来!”
然而才打开往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失声:“他呢?!”
“已经走了。”广漠王叹了口气“我怎么也留不住他。”
“他他去哪里了?”琉璃飞快地朝着门口冲出去,然而看了一眼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又停住了。她攀着门框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掌心那个鲛绡织成的袋子——里面是一朵奇特的白花,晶莹剔透,触手冰冷,如同一朵玲珑的雪花。
那是海誓花,只生长在北海寒冷的冰晶之上,百年不败。
难道是那个叫做溯光的鲛人来过,留下了这个?一场相识,他毕竟没有就这样走掉,还记得来和自己告个别可是,他毕竟还是没有等到自己回来,就这样消失在人海里,宛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无踪影。
琉璃握着那一朵晶莹的海誓花,怔怔地看着门外的人群。
叶城里有成千上万的人,川流不息。那里面,哪一个是他呢?他是从海上来的,自然还是要回去。此刻他已经融入了茫茫人海,是再也看不到了。
她的父亲以为她还会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追出去,然而,琉璃只是倚着门口,怔怔地望了外面的世界片刻,叹了口气,将那朵海誓花珍而重之地戴在了耳后——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纪念了。
以后,在远离大地的万丈高空,在远离人世的寂寞里,她只能凭借着这些微的细节回忆起在云荒遇到的人,遇到的事,借此度过漫漫看不到头的余生。
“我回房去收拾下东西。”琉璃转过头有些闷闷地说了一声,便往里面走去。
“阿九!你没事吧?”广漠王反而有些不放心,一把拉住了女儿“要不我们过几天再走,我派人出去替你找找那个鲛人?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琉璃摇头,轻声嘀咕:“算了,找到又如何呢?——他还是要回到大海,我还是要回到密林。何必多浪费时间精力?姑姑肯定在等着我回去。”
“”广漠王看着女儿忽然变得看不透的眼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真的,我没事!”琉璃抬头一笑:“稍微等我一下,很快就好!”她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摸样,一蹦一跳地朝着行宫后院走去,和在里面忙碌的珠玛撞了个满怀。“九公主,大清早的你跑去哪里了?我们都担心死了!”珠玛一眼看到她,喜出望外地道,说到一半却忽然啊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天啊!”“怎么了?”琉璃愕然。
“你你的耳朵上”珠玛吃惊地压低了声音“是辟水珠?”
“哦?这个啊是慕容送我的。”琉璃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一颗冰冷晶莹的珠子摇晃在发间,她笑了一笑,不以为意“很不错吧?”
“天啊九公主!你、你难道偷偷的去见镇国公了?”珠玛吓得不轻,跟在后面连声道“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敢和慕容家的人有来往?你难道答应了他的求婚?不会吧!——这可是会惹祸上身的呀!要是白帅他知道了”
“哎,哎,没事的,”琉璃漫不经心地搪塞“反正我今天就要回南迦密林去啦!”
她走入自己的房间,发现东西都被珠玛率领侍女整理得差不多了。她拿出怀里的龙血珠放进了箱子,然后又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却是满满的一箱子瑶草,旁边还有许多大块未经雕琢的流光玉、以及一些云荒特产的草药和玉石。
——这些东西,都是姑姑曾经列出过清单让她在回来时一并要带回去的,果然“父亲”准备得万无一失。看来,他这些年来可是日思夜想盼着要回到丛林里去啊。
可是,这些东西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琉璃呆呆地看着,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忽然,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啜泣声,转过头看去却是珠玛抱着一堆她日常穿的衣服和器具,站在那里眼眶发红。
“九公主,你你还会回来么?”看到她转过头来,一贯严厉的老嬷嬷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喃喃“王让我带着长公主和其他人先回铜宫,他和你直接去南迦密林。可是他没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不会就留在那儿不回来了吧?”
“这个呀”琉璃刚要说什么,外面只听到扑簌簌的声音,头顶一暗,有巨大的东西从天而降,却是一朱一黑两只比翼鸟——那对比翼鸟落在了马车附近,眼睛却盯着这个少女,探出巨大喙子,轻轻啄了啄房顶。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好!”琉璃有些无奈,然后回过头拥抱了一下珠玛,坦率地摇了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珠玛,我是不会再回来的了!不过,我父王他会回来。而且,会带回若不,我母亲。”
琉璃笑了一笑,对着陪伴了自己四年的女管家道“把我忘了吧,珠玛!”
她打开了门,对着外面的比翼鸟吹了一声口哨,巨大的黑鸟和朱鸟双双落到了庭院里,仿佛通人性似地伸长脖子探进头来,尖尖的喙子一勾,将打包好的行囊啄上了背部,扑扇了几下翅膀,凝望着琉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看,阿朱阿黑都在催我了呢。”琉璃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白昼里,并不见月亮的影子。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那一点暗色正在缓缓地逼近,一点一点地、在不久后的某一刻定然和明月重叠。
在那之前,她一定要返回南迦密林中去!
“走吧!”广漠王的声音在庭院里响起,走下庭院来,双手抱着一块巨大的玉石——那是一块流光川出产的流光水玉,足足有一个成人般高,在日光下折射出润泽莹透的光芒来,仿佛是一团灿烂的云霞。
“哇!”琉璃忍不住失声惊呼了起来。
——她在云荒停留了四年多,走遍大陆各方,也去过流光川下的采玉场,自然知道随着开采量的增加,近二十年来流光川逐渐枯竭,已经不再出产大块的水玉。哪怕组织了上万名采玉工冒着开春刺骨的雪水下河踩踏打捞,最多也只能捞上来寸许见方的料子。如此巨大的上等玉料简直是传说中的东西,只怕连伽蓝帝都的皇家府库中也没有。
“好厉害啊”见多识广的她也不禁赞叹“哪里来的?”
“不是新开采的料子,”广漠王笑了笑,吃力地将玉石放在了车上“两百年前,流光川上挖出来过一块一丈见方的玉石,成色非常好,可惜有裂痕贯穿上下,最后打磨完,只能取出来这么一块完美的料子。一直存在铜宫最底层的宝库里。”
琉璃盯着那一块玉石看了半天,手指轻轻在上面一碰,猛然缩了回来——是的,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玉!这一块玉上凝聚着天地的灵秀,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她抬起头,霍地看了广漠王一眼:“这是姑姑让你带回去的么?”
“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终于被我找到了合适的‘器’,”广漠王用厚厚的毛毡将流光玉层层裹起,放到了黑鸟的背上。这种玉石在冰冷的雪水里浸泡了数万年,甚至比同等体积的黄金更重,一放上去连黑鸟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才把那么大一块玉稳稳地接住。
“器?”琉璃有些疑虑地看着这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做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阿九,该走了!”广漠王最后一次催促女儿同行,翻身上了黑鸟,一声呼啸,扑啦啦一片巨大的乌云腾空而起,转瞬飞离。
琉璃轻轻叹了一口气,跃上了朱鸟的背部。
在比翼鸟飞向天宇的瞬间,她有些留恋地回过头,凝望着脚底下迅速远离的大地和城池,忽然间,有泪光从她明亮如星的眸子里滑落。少女捂住了脸,从指缝里偷偷回望着大地,泪水模糊了双眼。
永别了,云荒。
当月蚀来临,当羽翼展开,我将挣脱一切束缚、展翅飞上九霄,完成这一族千百年来的宿命和梦想——从此后,碧海青天夜夜心。我将只能在万丈高的天宇,永恒地回望这一片曾经给我带来过无数惊喜、欢乐、忧伤和回忆的大地,却再也不能返回。
当比翼鸟掠过叶城上空的时候,青水渡口上有一个旅人回过头,似是无意看了一眼天空,眼神一变。他将手放在腰畔的一柄黑色长剑上,轻抚上面镶嵌的那一颗明珠,低声:“你看,是比翼鸟啊紫烟。”
那一颗明珠在他掌心里流转出一道光华,温润晶莹。
“那个丫头也离开了”那个人看着天空,微微咳嗽着“她要回故乡了么?”
从此后,天空海阔,再不相逢。
“客官,船就要开了!”船夫看着码头上最后一个客人,殷勤招呼着,希望船上能再多坐一个人。然而那个人摇了摇头,并没有要搭船的意思,眼神只是盯着高空久久不放。
船夫嘀咕了一声,竹篙点了一点岸边,将渡船撑了开去。
这个家伙也真是奇怪,已经在这里站了半天了,却不搭船,不知道到底在搞什么。看他脸色苍白,不停咳嗽,显然身体有点不适,居然不肯坐船,难道准备徒步上路么?
当唯一的渡船离开后,码头转瞬就空无一人,只有冬日的风瑟瑟地穿响在枯萎的芦苇里,显得寂寥而冷清。那个人头上的风帽在风里落下,一头水蓝色的长发在风里飞舞,如同远处的碧落海之水,美丽飘渺得不可方物。
比翼鸟巨大的双翅平滑地掠过高空,投下的阴影迅速地移动,仿佛一片云,掠过他的脸。那个人轻轻地对着天空点了点头,似是在做无声的告别。
是的那个丫头,终究是要走了。
那个瞬间,他想起了他们在狷之原上的第一次相见。那时候,他在篝火旁对着她诉说了深藏在心底里的秘密——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眼神明亮的少女了。然而,他们却随即又在海皇祭上的重逢。她又一次救了他,并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这是命运么?他虽然消除了她的“记忆”她却依旧执着地追寻。
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她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她的苦苦追索,只不过是对一个陌生人和陌生世界的好奇,对那一段模糊不清记忆的好奇。然而,在帝都大火中,她站在神庙外看着他——那一刻,她的眼神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而是蕴藏了深刻的悲哀。
就在那个瞬间,仿佛醍醐灌顶,他忽然明白了。
是的,她在索求更多的东西。
这个看似孩子的少女心里,其实深埋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在她看向他的时候,眼里所传递的讯息是如此的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吃惊和恐惧,竟下意识地闪避开了视线,无法面对。
紫烟,我不能再见她了
“哗啦”一声,水面碎裂,一道银白色的光华跃出,停在了溯光的指尖。
那是一条银色的鱼,长不过三寸,嘴巴和尾部都是尖尖的,就像是一个小小的银梭——而那条鱼的双鳍却是异常的,薄薄一层膜,展开竟是一对绚丽无比的翅膀,折射着淡淡的银紫色光芒。
——那是文鳐鱼,海国鲛人驯养的宠物,极聪敏,会飞行,无论在淡水还是海水里都可以生存,珍贵稀少,在云荒大地上已经少有见到。
那条鱼冲出水面,停在溯光的手上,尾巴有节奏地摇动着,嘴巴翕合。
鱼是不会说话的,然而溯光却仿佛听懂了它带回来的消息,微微点了点头,低叹:“那么说来,这条水路是可以一直通到檀谷的了?那就好。你先回水里去吧。”
他手指微微一动,那条文鳐鱼扑地重新跃入青水,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涟漪。
溯光站在叶城东门外的,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繁华的城池,抬起头,听到了风从北方空寂之山吹来,风里有羽翼的声音。他仰起了脸,看着比翼鸟从天宇展翅飞过,眼神也渐渐变得淡漠而宁静。
再见了,这个人世,以及那个叫做琉璃的小丫头就如飞鸟和鱼永远不能再度相遇,这次一别,在这一个轮回里,自己和云荒大地的牵扯终于可以了断。
接下来,他要离开叶城,继续为了扼住命运之轮而奔波于天下。
在离开帝都后,他本来想先找到麒麟,然后押着对方一起去让星主发落,然而却并没有发现麒麟的踪迹——那一夜在神庙里装死骗过自己、趁机开溜之后,那个背弃命轮的同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离开了白塔,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不愧是老道的商人,当代的剑圣,求生的本领果然强。
他原本还想再找上一找,然而掌心却越来越灼热,似乎捧着一团火。命轮日夜透出奇特的金色光芒,转动得越来越快,似乎在催促着他尽快动身。
“顺着命轮的指向来找我。”
“尽快——否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星主最后的嘱托在耳边回响,越来越微弱。在第五日的黎明,他不敢在叶城多做停留,立刻穿城而出,来到了青水之畔。
掌心的命轮在急速旋转,发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东北方向。
溯光将辟天剑小心地系在了背上,缓步走向了滚滚的青水,将外袍一脱,里面柔软的黄金甲闪闪发光,犹如神祗。初冬的寒风刺骨,他却毫无犹豫地一跃而入——水面上只起了一个小小的浪花,仿佛有无形的刀切开了无形的水,人便如游鱼一样在水底里滑行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