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附近的地契,五十亩,算是肥田中的肥田,”清欢大大咧咧地道,肥厚的手掌拍着他的肩膀“你一辈子都在打仗,估计也没时间敛财。如今要归耕隐退,也该有几亩地才行吧?多了你也种不过来,五十亩意思意思就行了。”
“”白墨宸看着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说不出话。
“算是我们这一生交情的最后一点纪念吧。”清欢嘀咕着,转过了身准备离开“其实我恨不得我和我妹子从头到尾就没认识过你”“你呢?”白墨宸在背后问“打算以后怎么办?”
“我?还能怎样?”清欢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懑回头看着他,嘀咕“夜来死了,我又不能真的杀了你出气,还能怎样?——回去继续做我的生意呗!他妈的钱是赚不完的啊!看看到我死的时候是否可以把这个云荒都买下来?哈哈!”
“你自己保重,”白墨宸停顿了下,看着这个生命力旺盛的胖子,低声道“要小心那个命轮的报复。你杀了他们不少人,他们定然不会就此罢休。”
“命轮?”清欢脸上的笑容忽地收敛了,咬牙:“尽管放马过来,老子等着。”
白墨宸双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着什么,许久才问:“你觉得,那个命轮的传说是真的么?——我说的你们组织里那个预言,什么明年五月破军将要苏醒的事情?”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我都没见过那个什么星主。”清欢低声,有些不耐烦“但他们的确是为了这个才追杀我妹子的——操!你说哪有为了个死人,把活人都杀了的道理?老子就是不服这个理,他们要找老子报仇就尽管来!”
白墨宸没有说话,然而眼神却微微变了一变。
“你不会是在担心这个传言是不是真的吧?”清欢看到他的表情,安慰“反正如今我妹子都已经死了,估计这次破军也苏醒不了了,你就别白费这个心了。”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个肥厚的手掌上缠着一圈白纱布。
“你的手”白墨宸微微一惊。
“没事,是我自己弄的,为了把那个该死的印记从手上弄掉。”清欢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皱着眉头“但无论用烙铁烫还是刀子削,这东西还是留在手上,像是长了脚一样——娘的,奇了怪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痛呼了一声,甩着手,似乎上面有一团火在烧。白墨宸震惊地看到有一种奇特的光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里透出,仿佛活了一样地微微旋转!
“怎么了?”他上去扶住清欢“你手心里是什么?”
“没没什么。”清欢还想强撑,然而忽然间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九爷九爷!”傅寿失声,以为他是旧伤发作,惊惶地抱住了他。然而转眼看到他掌心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像是要把他的身体整个融化,她看得发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事态危急请听从星辰的召唤!”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声声呼唤。清欢在昏迷中用力甩着头,竭尽全力地想把那个声音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然而那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几乎在他的脑海里轰鸣着,以一种不能拒绝的口吻,下达命令。
“龙,凤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员,无论在何方,请速速跟随命轮指引前来!”
“滚滚开!”清欢竭尽全力摇着头,喃喃“滚开啊!”“九爷!”傅寿吓得哭了起来,顾不得他的手在半空乱舞,几乎要扇到自己脸上,紧紧抱住了他“你别这样别这样!这是怎么了?”
“小心点儿,”白墨宸跳下了船,一把抓住了清欢的双臂,另一只手迅速封住了他的穴道,然后按在了他的人中上。胖子渐渐不再挣扎,然而嘴里还是嘀嘀咕咕地喊着滚开,似乎竭力对抗着不知何处的某个声音。
“叔叔,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走啊?”女孩又从船头探出头来,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就好了。”清欢渐渐平静,陷入了昏迷,日头已经升高,风往北吹,正是启程的最好时候。白墨宸再不能耽误,便吩咐十二铁衣卫帮忙看护好清欢,自己登上了船。在上船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傅寿低声叮嘱了一句:“我得走了,九爷就拜托你了他是夜来唯一的朋友,请你看在夜来的面子上尽心一些。”
傅寿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淡淡道:“放心,就算没有夜来,我也会尽心尽力。”
她的语气里有某种尖锐的东西,令白墨宸微微错愕。
“那个胖子叔叔,不会有什么事情吧?”船头上的小女孩紧紧拉着他的衣襟,看着码头上忽然抽搐的清欢,有些不安地问“他是得了癫痫么?为什么忽然间就倒下了?”
“他命大得很呢,”白墨宸安慰着安心“别担心了,进去照看一下大娘吧。”
“嗯。”安心乖乖地点了点头,手指却没有离开白墨宸的衣襟,抬头看着他,殷切地说“那叔叔你也和我们一起进来吧别一个人呆在外头了。”
“说过了,叫我哥哥,不要叫叔叔,”白墨宸苦笑着摇头,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我虽然比你大了十几岁,却是和你姐姐同辈。所以,该叫我哥哥。”
“我姐姐”安心喃喃重复了一遍,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低下头去黯然轻声道“说实话,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姐姐离开家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后来你们来店里吃面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就是她真可惜啊。”
“那时候她带着珠翳,你当然看不见她的摸样,”白墨宸叹息“这舱里还有一张她的画像,你要不要看?”
“嗯!”安心用力地点头。
两个人一边絮絮地说着,一边走入了舱里
一直到那一艘船缓缓开动,逆流而上,那只按住暗杀者的手才松开。
“多谢。”慕容隽转过头,对着牧原少将。
“你以为我方才没有动手,是因为你的阻拦么?”冰族的暗杀者却冷淡地回答,淡蓝色的眸子凝视着岸边“不,是因为那个胖子——那个家伙有点令人吃不准,我觉得他不同凡响,不敢贸然出手。”
“堇然的义兄?他不过是个商人,何至于此。”慕容隽皱了皱眉头“不过无论如何,都感谢你约束属下。船头狭窄,若是发动袭击,少不得会祸及无辜”
“祸及无辜?”牧原少将看着他,眼神有些锐利“是为了那个小女孩一家人么?——城主是做大事的人,既立誓要除去白墨宸,又何必投鼠忌器?”
“隽立身世间,一向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慕容隽断然回答“为了摧毁空桑王朝,诛杀白墨宸固然势在必行,但我也绝不答应以伤害无辜作为代价!”
“我已经牺牲了堇然,绝不会再牺牲她的家人。”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说得身后的冰族暗杀者一时无语。
“那么,就如城主所言,在路上再看看机会吧,”牧原少将冷冷地看着起航的船,低声“此去北越郡尚有数千里,这一路上够我们杀他十几次了——就算是他命大到了北越郡,我们也可以在那里杀了他!”
他一挥手,身后的暗杀者们齐刷刷收起了武器,肃静地退去。
“都铎大统领呢?”慕容隽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们到底怎么处理他了?其实,在云荒上追杀一个人,你们冰族出面总是不方便,如果他在就好了。”
“他?别作梦了,他早就完蛋了,”牧原少将冷笑起来了,哼了一声“想不到这个人虽然贪财,倒是有几分骨气,始终不肯如城主那样识时务——没奈何,最终还是给他种了一枚傀儡虫了事。”
傀儡虫?慕容隽猛然打了个寒颤,那么现在,他岂不是成了一个活死人?
“至于他现在的下落,那是一个秘密,除了元老院估计没有人知道。”牧原少将淡淡“巫咸大人心里一定早有打算,这事不需要我们再多问了。”
“是。”慕容隽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和都铎一起消失得,还有缇骑的残余人马。那样数千之众的战士,居然被隐藏的无影无踪,就如一滴水消失在大海——动作如此迅速而干脆利落,看来,沧流帝国的力量早就已经悄然侵蚀了云荒的心脏。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个伤口还存在着,不停地沁出血来。
“城主还是早些把这伤口包扎起来吧,”牧原少将也看到了他的手指,道“前几日巫咸大人还非要我来检查一下你手上的这个伤口,怕出什么意外。”
慕容隽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是的巫咸这个老狐狸虽然身在万里之外,一定也是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他可能遥感到了自己身上这个血咒有所变化,才会这么急着让下属来检查伤口——当牧原少将以种种借口想查看自己右手的时候,他早已洞察了一切。
于是,他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指尖上那个伤口赫然存在,依旧流着永远止不住的血。牧原少将一眼看到,便露出了一种释然的表情,不再说话。
——他一定立刻回禀了巫咸,说自己身上的封印依旧存在吧?
慕容隽淡淡地笑着,在背后用手指捏着衣袖,搓了一搓。衣袖上沾染着一种奇特的白色粉末,在触及那个伤口的时候迅速渗入肌肤,令血加速涌出。
那是蚀骨毒,一旦沾染能令伤口溃烂。然而虽然是危险之极的毒药,只要分量拿捏得精确,也不会令人有性命之忧。每次当伤口快要痊愈的时候,他便将自己的肌肤在这种毒药里泡上一泡。
十巫的血咒虽然解除,但这入骨的疼痛将伴随着他的日日夜夜,令他永远不能安宁。
——然而,他却是甘愿接受这样的惩罚。
在白墨宸踏上船头,掉头离开两京的时候,遥远的西荒上有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上,一个和尚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不停念着咒语——然而,他的手臂还是炽热无比,似乎有火在里面燃烧,立刻就要把他融化。那个命轮在他掌心迅速地转动着,一个声音以铺天盖地之势响起在他脑海里。
“事态危急请听从星辰的召唤!”
“龙,凤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员,无论在何方,请速速跟随命轮指引前来!”
豆粒大的汗从僧侣的额头冒出,滚滚而落,他竭尽全力对抗着脑海里那个声音,继续诵经,将体内汹涌起伏的邪气压制下去。终于,他身上的袈裟不再起伏不定,那些浮凸在他肌肤上的恶灵的脸慢慢消失,重新被融化在体内。然而,他的右手却仿佛在烈火中烤着,令人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那是命轮,逆着他的血脉在转动,将远隔万里外星主的指令带到。
怎么全体都被召唤了么?那么说来,是龙没有搞定剩下的两个分身?可是破军苏醒在即,如果自己也奉命离开了狷之原,万一那些冰夷又潜入迦楼罗金翅鸟内部,又有谁能阻拦呢?——星主这一次的命令,未免太过于仓促。
难道,真的是遇到了比一百二十年前更艰难的关卡?
孔雀苦笑着,看着掌心那个炽热的命轮,终于下定决心从大漠上撑起了身。
—
大漠上风沙呼啸,迦楼罗金翅鸟内部却是一片静谧,安静的如同坟墓。仿佛知道了远处那个人的决然离开,金座上被冰封的破军嘴角悄然浮起了一丝微笑。
那个被选中的人居然抽身离开了,魔,你觉得意外么?失望么?
——毕竟有人能够抵御你的侵蚀,最终能够放弃仇恨,放弃报复,放弃那些无限诱惑的权力和地位,甚至可以放弃整个云荒!
当他从权势的漩涡里抽身而退的时候,魔,你还能怎么样呢?
“看啊,还有人想做无谓的挣扎呢”仿佛觉察出了破军的冷笑,心底深处那个魔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带着一丝讥诮“呵越是挣扎,就会陷得越深。既然在心底种下了魔,他以为自己真的能一走了之、抽身事外么?”
当破军唇边掠过微笑的时候,金座下苦苦等待的女子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发出了一声惊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跪在他面前,举起了双手,声音颤抖:“破军!您、您醒了么?破军大人!”
金座上被冰封的戎装军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右手上,那一枚后土神戒折射出了一道奇特的光,似乎反映了他内心的波动。九百年前结下的封印果然已经松动了,所以,外界的声音居然能传达到了他耳畔。
“我是您忠诚的子民,来自于您西海上遥远的血族,请您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命运、倾听我们的声音吧!破军!”
此刻在金座下祈祷的,居然是冰族人么?
那么说来,冰族已经离开西海,成功地进入了云荒大陆?
“还有不到半年,那命中注定终将会到来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星槎圣女双手合十,跪在金座下“我们一定会在那一刻唤醒您,元老院为此已经准备了上百年——如今神之手们已经出发,他们将摧毁命轮,捏碎空桑人的心脏!”
命轮?金座上冰封的军人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在黑暗里等待着的九百年里,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个词——在每一次轮回将尽、时间到来的时候,命运之轮就会开始转动。他们闯入他的密室,制止迦楼罗的启动,加固封印,不令任何人接近。
甚至有好几次,他亲眼看到那些人扼住了宿命,扭转了即将要相遇的星辰。是的那些人,是在和他作对!几百年了,正是他们在不惜一切地阻止自己,不让自己和师父重新相遇!
如果不是那个所谓的命轮,他,早就不必在这里空等九百年了吧?
“很好很好。”忽然间,他唇角又掠过了一丝冷笑,对着虚空里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酷“摧毁命轮。”
听到破军口里第一次吐出了话语,星槎圣女全身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凝视着高处军人冷冷的脸,狂喜地低语:“谨遵您的神谕!我们一定会摧毁命轮,击溃空桑人的守护者,迎接您的重生!”
她的声音清灵悠远,回荡在空旷的迦楼罗密室里,令破军的容色又是微微一变。
是的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是不是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想不想看一下面前这个人?”魔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诱惑“破军,虽然时间还没有到,但是你也可以睁开眼睛,看看你的血族、你九百年后的子民说不定会有惊喜。”
惊喜?一阵微妙的表情掠过了冰封的人的脸颊,似是沉睡中的叹息。
是的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曾经模模糊糊地在迦楼罗里看到过黑暗深处的那个人影。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在满地的珠光里,孤独地寂寂而立——那个影子是如此熟悉,一瞬间令他如遇雷击。
终于是无法抑制心里的好奇,金座上的人用尽全力,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他瞳子的,是金座下一张仰望的脸——隔着薄薄的面纱,仿佛梦境一样的缥缈不可捉摸。然而那样的脸庞,那样的眼神,虽然隔了遥远的九百年,依旧如同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让他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辨认了出来,刺痛了他的心。
是她!果然是她么?!隔了九百年,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在他身边?
一瞬的恍惚和狂喜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去,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被封印——这一瞬,内心的那种渴望是如此强大,令封印着他的薄冰都纷纷碎裂。金座上的破军竭尽全力,一寸一寸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随着他强行的动作,冰层在不停地碎裂,掉落,又重新生长出来,就如人的伤口在不停地撕裂、破损、又重新结痂。随着封印的撕裂,他左臂上金色的火越来越明显,似是要从他身体里焚烧而出!
破军的动作极其缓慢,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破军您果然醒了!”看到了那一双在黑暗里挣开的金灿灿的魔瞳,星槎圣女发出了不敢相信的低呼,狂喜“您提前苏醒了么?天啊您听到了我们的祈祷了!”
是她么?是她么!九百年了,眼前这个人是她么?
他的手指终于接触到了那一层薄薄的面纱,却停住了。体内有一股力量逆转而起,汹涌而来,一瞬间夺走了他对身体的控制!金色的火从他体内透体而出,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光芒——然而,就在同一瞬间,他左手上的后土神戒瞬地划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铮然一声,如同一把无形的光剑从虚空里掠过,将他身上的金色火焰一斩为二。厚厚的冰凭空出现,瞬地重新覆盖了他的全身。
他颓然垂下了手,再不能动。
“时间还不到啊破军!”魔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阴沉,带着一丝恶毒“我也想提前令彼此解脱,只可惜,你师父死前设下的那个封印还残留着力量——还是让我们继续等待吧反正,五月二十日,时间也已经不长了。”
“到时候,那颗黑色的星辰必将发出光芒,照耀这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