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笑着说道:“李怿遣子出使,恭顺极诚。听闻他昔年继位时也颇有志气,重用儒生。如今朕继往开来,大明士子皆习新学。朝鲜世为大明藩国,久慕王化,大明朝中重臣也颇为欣喜。今日朕万寿,再赐一个恩典。你回去之后禀告李怿,每三年一次,可选少年英才五人入南京国子监求学。”
“……外臣领旨,朝鲜上下,莫不深感圣恩……”
“就到这里吧。”
仿佛只是心情好,做了一件以前其实也在做的事。
其实在洪武初年,就有朝鲜留学生考中大明进士的。大明的国子监,也一直有向一些关系密切的藩国开放。比如说琉球,请派留学生就一直不曾断绝。
外藩的留学生,一般都安排在南京国子监。
现在朱厚熜提起这件事,虽然只是随口提了个恩典,但当消息传回朝鲜之后,必定会有轩然大波。
这不是摆明了欣赏正被勋旧派打压的士林派吗?
而大明天子用的是他继往开来身为新学宗师想要传扬学问的名义,金祺根本就不可能瞒这一点。大明天子对此次贺寿,必定会有明旨明文发回朝鲜,而朝鲜国主按礼得呈来谢表。
难道允诺了把李成桂出身问题改好这件事,还要和边市、准派留学生等诸事分开写?
皇帝已经闭上了眼睛准备接见下一个藩国的使节,金祺、李山希只能先告退。
礼部自有官员带领他们先回会同馆,而路上,金祺一直没有说话。
只有到了会同馆之后,金祺才又敲开李山希的房门,进来之后先关上了门。
李山希心头剧烈跳动,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谁知道金祺忽然大礼跪了下来,磕了头之后才说道:“殿下,您一定要想办法留在大明!”
“金修撰,这是做什么?”李山希赶紧把他扶了起来。
金祺两眼都是热泪:“臣家非勋旧,殿下可知,昔年远赴大明进学、考中大明进士而后归国的,正是臣的六世祖金涛?”
李山希惊了:“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金祺压低声音说道,“今日大明天子所言,无一句不意有所指。如今大明军威极盛,皇帝有吞吐四海之志,国家危矣!”
李山希紧张地看了看左右:“金修撰,不可妄语!”
金祺摇了摇头,还是小声说道:“臣不会妄语太多,臣现在也不能向殿下允诺什么。只是臣今日跪请殿下之事,还盼殿下牢记。他日若再相见,殿下定明臣之忠义!”
李山希莫名地见他又匆匆离开,回到他自己房间里去了。
他还想不明白这里面的一些事,只觉得心惊肉跳。
而金祺回到自己房间里,想要提笔整理什么,却又不敢落笔,只能急躁地踱来踱去。
大明皇帝第一句话问的是鸭绿江中诸岛,又提到朝鲜宗室两代间的人伦大祸,继而欣赏李山希,最后才又以边市和恩准儒生到大明进学收尾,这里面的问题大了。
他对朝鲜如今的情势了解多少?
他至少知道自己这个金安老的儿子,祖上与大明的渊源不小!
金祺不由得想到大明派到朝鲜的宣交使,虽然那位龚大人一直只是饮酒赋诗游山玩水,关心一下两国贸易之事,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假装的呢?
福城君先被废黜再又赐死,背后是朝鲜勋旧派、士林派之争。而如今,还有外戚的问题在。
这外戚,还不是铁板一块。现如今的王世子,是章敬王后所生,但他自出生时,章敬王后便随即去世,他是被如今的文定王后抚养长大的。章敬王后的兄长、王世子的舅舅“大尹”尹任,和自己的父亲联盟在一起,是世子派。而文定王后虽是王世子姨母,却一直对王世子李峼“待之甚薄”。
而文定王后已有身孕的事,金祺出发前已经听过他父亲金安老的只言片语。
如果文定王后诞下的是儿子,则王世子之争难以避免。文定王后的兄长“小尹”兄弟势必要想办法让自己的亲外甥坐上王位。
如果诞下的是女儿,那么李山希这个庶次子又是除王世子之外排行最高的、最势单力薄的一个,极可能被一些人选为扶持的目标……
现在大明皇帝表现出了对李山希的欣赏,还隐隐有期待士林派通过选派儒生到大明与这庶次子建立联系的意思,这已经足以证明大明皇帝想插手朝鲜王位之事。
要不然,何须提到燕山君和福城君旧事,还冠以人伦大祸的评价?
金祺自己还想不明白,但他知道,已经和大尹绑得紧紧的世子派权臣、他的父亲金安老只怕很危险了。
王上本来就已经在忌惮父亲的权势,大明皇帝那看似无关的允诺、恩典,势必被人找到着力点!
为什么父亲始终要剪除那些可能威胁王世子的人?虽然与士林派渊源极大,但父亲现在是没有退路的世子派啊!
朝鲜国内的王储之争并没有结束,金祺认为金家必须要有退路。
他没把话对李山希说死,但现在,他急着回朝鲜,和父亲商议关键的大事!
……
等到已经入夜之后,朱厚熜才移驾养心殿,准备见吐鲁番的人。
但在那之前,是夏言、唐顺之陪他进晚膳。
黄锦在一旁指挥着人,把御书房内挂着的两幅舆图卷起来系好。
而院墙那边的“门房”里,沙汗和他的随从也在吃着简单的食物。
两个人都没开口说话,心不在焉。
一个下午,在另一个宫殿院子的偏殿里,他们和大明的几个重臣已经聊了很多。
但最重要的,显然是大明皇帝的态度。
御书房内,君臣边吃边聊。
但夏言和唐顺之只是粗略吃了几口,便一直在禀报。
朱厚熜听着,时不时点了点头,最后放下筷子挥了挥手,然后站了起来缓缓踱向御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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