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听听也好啊。
“明明灭灭密密麻麻……”甚有节奏的咒唱连成一片。
“明明灭灭密密麻麻……”咒声越来越盛,四个弧圆也在不停的分合变换。
祭师在当中飞快的旋舞着,他身上的陶罐以更加诡异的速度不停旋转,似乎正被一种无形之力操纵。
渐渐一团黄光从贴地的旋风中升腾而上,形成四个光圈,将村民包裹其中,村民高声唱着一曲曲调怪异的赞歌,右手渐渐从胸前抬起,直捧到头顶,随着祭师一声高歌,数百村民左手同时在头顶挥出一个半圆,血红的尘土烟花一般向四周飘散开去。
红土之雨纷扬落下,大地猛烈地一颤,而后混乱的震动逐渐变得沉稳而有力,好似被催动了沉睡已久的脉搏,爆发出生命的活力。
祭师飞舞越来越快,他身上的四个陶罐几乎悬浮在了空中,数百村民全力唱出的咒语震耳欲聋,随着咒唱在极高处突然一顿,祭师的旋舞也立即止住,四个陶罐以最缓慢的姿态从他身上旋转飞出,最后在泥土中散为尘芥。
同时,村民们头顶的陶罐都以同样的速度坠落于地,而陶罐中散出的,是黝黑的泥土,仿佛一瞬间大地上开了无数朵墨色莲花。
在莲花跌落的一瞬,村民站立的大地上隆起四道弧形的土埂,并且飞速延伸着,瞬间便已连接成一个圆圈,噗的一声,碎石如粉,满空飞洒,以不可思议之力向外扩散开去。
整个大地似乎都被这道飞速扩张的圆圈覆盖而过,剧烈一颤,就如大海中突然掀起的巨浪,天地之威让人还未来得及喘息,它已向天际散去,无影无踪。
天地一片沉寂,宁静得仿佛什么也为发生过。
无数拉孜獒和村民都似乎变成了雕像,无知无觉,宁静只是短短一瞬,闷响又起,脚下的大地爆裂般的一动,似乎地底深处有某种支撑突然断裂了,四周的一切剧烈动荡。
暖薰惊得目瞪口呆,几乎忘记了身边的危险,恍惚中她听到皇玄凛的声音:“快走!”
然后她手上一着力,身子已经整个飞了起来,晕眩之中似乎是在树梢不停起落,等她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十丈开外的一棵巨树之上。
皇玄凛放开暖薰的手臂,只见他一手揽着汐妍轻飘飘地站在树上,汐妍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蒙了一条锦帕,而璟羲、璇夙、玥默璃和龙一正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上。
暖薰来不及多想,回头去看来时的村落,看到那不可思议的景象,脸色瞬时苍白。
整个村子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块圆形的流沙之地,树木,房屋,石块,牲畜包括所有的村民都在震动中一点点旋转着,向圆心下沉,只是一瞬就已经陷到了腰部,然而他们的表情却是十分安详,双手将倒置的陶罐捧在胸前,嘴唇不住张合,似乎在念着无声的法咒。
那些刚刚从土中爬出的拉孜獒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又要重归地底,不断张牙舞爪,想要扑向正在念咒的村民,却又被泥土陷住,无论如何也不能前进半步,只有声声惨叫,死命挣扎。
片刻之间,村民和拉孜獒都只剩下了地面上的头颅。
朝阳将村民们暗黄的面孔镀上一层金色,他们村脸上并没有一丝恐惧,而是一种出奇的宁静。
或许,直到此刻这群不死族人才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最后奥义,那是无数次的复活所不曾给予的。
他们越陷越深,流土就要将一切带归地底。
旋转的黄土之上,只剩下一只幼小的手臂在沙土上欲沉欲浮。
暖薰想,这是一个女孩,因为那淡黄色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串花环,一定是某位母亲在最后的一刻,将自己的女儿尽力托出了沙阵,虽然这样做只能片刻延缓了女孩的死亡,但这却是她唯一能作的。
这也是不死之族最后的一点希望。
暖薰紧握着双拳,眼中泪光闪烁,突然回过头,哀求道:“皇上,可不可以救救她?”
皇玄凛注视着远方,闻言,淡淡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他们的解脱。”
暖薰垂眸,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哽咽:“妍妍……这个村子快消失了,所有人都被埋进地底……唯一还剩一个小女孩,现在出手还来得及救她,你求求皇上,救救她好不好?”
“我……”汐妍看不到,但也能想象眼前是怎的景象,暖薰从未求过她什么,她很想答应,可她又清楚的知道不能答应,于是只能硬着心肠说:“父皇不出手,自然有他的理由……我相信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暖薰失望地看了她一会,将目光投向璟羲与璇夙。
璟羲双眉紧皱,静静俯视着沉沦的大地,而璇夙则是单手掐诀,高站在巨木之端,晨风吹起他青衫,眸中有着深深的悲悯——只是他并没有救人的意图。
再看看玥默璃,只见他脸上一片漠然……暖薰又四顾片刻,低声喃喃道:“就没有一个人肯出手?”
皇玄凛暗自摇头,叹道:“任何人出手都毫无意义。”
“就算毫无意义,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这时,风沙更盛,那只小手正一点点消失在泥土中,暖薰一咬牙,从树顶上纵身而下。
“住手!”璟羲突然一声低喝,飞身去阻拦她。
璟羲的身法当然比暖薰快了许多,然而两人站立的地方实在相隔太远,而他又抱着云娅,等掠过去的时候,暖薰人已在树下。
暖薰在林间几个起落,已经到了流土边缘,一扬手,袖中飞出一条丝带,一头系在旁边一条树枝上,手中略一借力,向流土中心飞去。
她足尖在流土上一点,立定身形,往下一伸手,牢牢抓住那女孩的手腕。
那只小手出奇的灼热,令她几乎撒手,然而她还是忍住了,一手紧紧拽住丝带,另一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女孩拉出流土。
那个小女孩竟然沉重得惊人,似乎沙土下有无数双手在和暖薰争夺。
丝带发出碎裂般的破响,本来不足四指宽的丝带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线,暖薰一咬牙,催动内力,猛地往上一纵。
地下传来一阵凄厉而绝望的哭声,若有若无,却好似刮骨一般,让人心神俱碎。
那小女孩的身体似乎终于脱出了沙土的包围,和暖薰一起缓缓上升。
渐渐的,一张通红的小脸出现在泥土下,她脸上经脉突出,薄薄的皮肤被撑得透明,简直可以看到血液正在沸腾汹涌。
暖薰被她诡异的样子怔了一下,手中力道一顿,耳边响起一声低喝:“放手!”
只觉一股无形之力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扣,暖薰甚至全身的真气都未被引动,而手已经不可抗拒的松开了。
等她明白过来,那张在沙土上仅仅浮现了片刻的小脸又已沉入地底。
盛怒之下,她全力一掌向来人击出。
然而她的手却愣在了半空中:“王……王爷,我……”
“你……”璟羲欲言又止,那双几乎从来清雅温润的眸子中已满是怒意,似乎暖薰刚才已铸成不可原谅的错。
暖薰被他的怒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从地底冲天而出,整个天地似乎爆裂重生般的震动起来,无数股尘土从地底深处巨浪般喷涌而出,其威力比刚才几次地动强了不止百倍,暖薰还未回过神来,手上的丝带已断裂,她的身体随着翻腾的尘土迅速下沉。
大地并非按照一个方向下沉,而是分成了无数股不同的力度,彼此牵引撕扯,不断冲撞,暖薰感到自己的身体立刻就要被撕裂为无数碎块,她手腕突然一紧,身子已脱离了流土,随着璟羲向来时的巨树飞去。
天地混沌,万物哀嚎,仿佛在一起经受这重生重死的剧痛。
璟羲双眉紧皱,几乎是将暖薰扔回皇玄凛身旁,转身看着下面那正在随轰然巨响不断深陷的土坑。
皇玄凛轻轻拂袖,帮暖薰稳住身形,沉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想救出那个无辜的女孩……”暖薰猝然住口,因为她看见一向待她宽容的皇上,神色第一次阴沉得可怕。
皇玄凛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刚才已经逆转了灭寂之阵。”
“灭寂之阵……我?”暖薰惶然。
“刚才你看到的就是延裔族人历代所传的灭寂之阵。而你拉动的那个小女孩,正是全阵的枢纽。”
“全阵枢纽?难道……难道不是被母亲舍命托出地面的么?”
见皇玄凛面色越来越沉,璇夙缓缓摇了摇头,冷冷清清地看着暖薰:“灭寂之阵,借厚土之力而发,是延裔族人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战阵,必须借延裔族人的鲜血催动,其中必有一人为全阵枢纽,站在全阵最高处。此阵一旦发动,地肺震动,地气外泻,威力可比天地之开辟,同时将最大限度增强延裔族人的力量,使方圆数里内一切物体整个沉入地底,永远封印,故名灭寂之阵。然而就在战阵完成的一瞬间,你却将全阵枢纽从地下强行拖出,原本凝结下沉的地气被全部打散,地脉纠缠断裂,不仅地面上引发极其剧烈的土崩,而且,地底已经完全沸腾,所有地下之物都将被撕裂成碎片,包括……拉孜獒和延裔族人的身体。”
“那些尸体……”暖薰似乎明白了什么,声音禁不住颤抖。
“延裔族人以土为食,着土而生,一旦在灭寂之阵破溃,吸纳地心之力,能量将膨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璇夙语音一顿,低声道:“复活的力量当然也不会例外。”
“那就是说……”暖薰面色瞬时惨白:“他们还会复活?”
璇夙却不说话,眼睛望着树下——
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紫衣男子,他抬头望了望树上诸人,最后视线落在暖薰身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是每一片碎屑,每一滴鲜血都会复生——立刻复生!”
暖薰浑身一颤,低头看了看树下的男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汐妍听到男子的声音,立马将蒙着她眼睛的锦帕拉开,冲树下猛挥手:“阿紫我在这儿!你还真能躲的,这时候才出来,我都快无聊死了!”
没错,来人正是神出鬼没,霹雳无敌超级自恋的末紫衣同志。
瞅着汐妍兴奋的小样,皇玄凛的脸刷的一下就黑了……
“不是看你们焦头烂额,我才懒得出来呢!”末紫衣飞身上树,傲娇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都看着我干嘛?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在后面。怎么,嫌我出来晚了?”
说着,便走到玥默璃身边,用胳膊肘蹭了蹭他,一改方才的高姿态,语音柔和明媚起来:“玥玥,哥哥是来保护你了,高兴吗?”
玥默璃斜眼睨了他半响,似笑非笑地说:“旁门左道你最是擅长,有办法就说出来,别卖关子。”
未等末紫衣答话,轰然一声雷响,震耳欲聋,天地仿佛被截然分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天堂与炼狱就在风雷之声中做着无穷无尽的对峙。
下面大地沉陷,黄土翻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悄悄从土地中蒸腾而上,随即怪声大作,宛如群鬼嚎哭,凄厉无比。
那片凹沉下去的土地渗出无数缕黑烟,继而冒出一个个三尺左右的土泡,此起彼伏,从高处看去,像是一锅正在煮开的粥,滚滚翻腾,四面扩展。
众人神色都十分凝重,刚才数千拉孜獒破土而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而现在,光凸起的土丘是刚才的数十倍。
无数块被撕裂的血肉都会化作一个新的拉孜獒,而且还会无穷无尽的复制下去。
一声裂响,数千只兽臂几乎同时伸出地面,向半空中肆意抓扯,一个拉孜獒刚刚从泥土中挣扎起身,下一个土泡又冒了起来,无尽的繁殖。
偌大的一方流土瞬时已被塞满,成了一片黑色的肉山血海,根本望不到边际,而那些拉孜獒彼此挤压,前扑后拥,层层叠叠,最上面的叠罗汉一般伏在其他野兽身上,下面的野兽拼命甩头撕咬,万千怪兽凄厉长啸。
突然,几头靠近沙地边缘的拉孜獒仰头乱嗅,似乎闻到了生人的气息,蠕动着向几人栖身的大树爬来。
一瞬间,成千成万的拉孜獒潮水一般涌来,它们似乎无知无觉,疯狂前行,前排的拉孜獒被同类踏在足底,即刻就变成了肉酱,然而那淋漓的血肉被其他兽足一甩,落地之后在泥土中打了几个滚,立刻膨胀幻化,瞬间又已复生出骨肉经脉,经山风一吹,又长成一头巨兽。
它们虽然爬行得极为缓慢,但身体沉重,踏得地面一阵乱颤,又似乎有眼无珠,前扑后拥,遇到巨树竟然丝毫不知躲避,迎头撞上还来不及后退,其他的野兽又涌上来,将头一批拉孜獒生生压在树上,那些拉孜獒死命挣扎,然而身后的野兽也无路可退,又被新赶到的巨兽踩踏挤压。
密林之中残尸遍地,黑血横飞,血落地立刻重生,又向兽群中扑去,循环往复,竟是越来越多。
而那些千年老木也承受不住这无数巨兽的碰撞,树干顿时折断,群兽又如潮水一般向下一棵大树涌去,顷刻之间,数十株参天古木已被踏成一堆尘芥。
汐妍看得惊心动魄,照这样下去,只消片刻,她站着这棵大树也会被拉孜獒踏倒,这无数怪兽铺天盖地而来,任你三头六臂,也是杀不胜杀,更何况它们每一块血肉都能重新繁殖。
她回头望向末紫衣:“阿紫,你觉得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末紫衣难得的严肃起来,沉吟片刻,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只有放火烧山。”
“烧山?”
末紫衣点点头。
璇夙站在对面的大树上,冷声道:“小师叔是否知道这片丛林绵延千里,一旦纵火,只怕会千日不息,而林中草木禽兽,无数土著村人都会在小师叔这把大火中被化为灰烬。”
“要是有别的办法,你以为我想招这么多杀孽?”末紫衣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璇夙默然片刻:“无论如何,纵火之事万不可为。”
“倒不知掌教师侄有何高见?”末紫衣声音冷了下来。
“应将它们引到空旷无人之处,再行诛杀。”
玥默璃四下望了望:“你既知此丛林绵延千里,又何谓空旷无人之处?”
就在他们争论的当口,拉孜獒已到了脚下,将大树团团围住,只需几次冲击,他们脚下的巨树便是摇摇欲坠。
汐妍突然看向皇玄凛:“老爸,把它们引去北边的沼泽怎么样?”
小东西还真聪明,跟他想到一块去了,皇玄凛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将她小心抱起,转身向北看去。
璇夙是绝顶聪明之人,略一点破,便已然明白:“引开野兽之事就托付小师叔了。”
“北边的沼泽?”暖薰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妍妍,你是说村长提到过的,埋葬他妻子的地方?”
“是啊。”汐妍注视着脚下那群嘶声竭力向大树冲撞的野兽:“时间不多了,咱们快点离开这里。”
“等等,为什么要我去引开那群畜生?”末紫衣对璇夙的安排极为不满。
“你不是来保护我们的吗?”玥默璃揽了揽他的肩膀,笑眯眯地哄骗道:“你看我们都抱着孩子,很不方便。紫衣啊,你是我们当中辈分最高的,轻功也是最好的,这个任务你能胜任的是不是?”
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的死小子,这时候就想起他的辈分了?
末紫衣眼神有些幽怨地瞟着玥默璃:“玥玥,玄凛轻功比我好,你让他去。大不了……我帮他抱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