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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用了一个时辰,文宣帝便从保和殿的朝臣宴上退了下来,留下承昭太子一人主持大局,自己却径自赶到了坤宁宫的后宫宴上。
后妃并一众夫人恭恭敬敬行过礼,只小声跟旁人聊天,基本再不动筷子,比先前更显拘谨了。
文宣帝一连灌下了两杯解酒茶,眼神朦朦胧胧。虽然端着帝君的架子,可皇后却心知这人已经有几分醉意了——他平时就算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舒展着的,不像此时微微绷着嘴角,看起来挺严肃的样子,其实已经醉得有点糊涂了。
皇后淡淡一笑,真是醉都醉得这么唬人。谁知文宣帝突然把自己的左手按在了她的右手手背上,轻轻地握住了。
皇后偏头去看他,他眼神有点朦胧,眼底却是一片潋滟暖意。这大殿之上灯火通明,他眼中的深情仿佛化成了一汪水。
于是皇后也没有抽出手,任由文宣帝握着轻轻摩挲。有面前的宴桌挡着,底下坐着的人也看不到。
宴上的菜品样样精致,可真正腆着肚子来吃的估计也没谁了。看过烟花,又一派诚恳地给陛下和娘娘送出了贺词后,命妇们就纷纷告辞了——没看陛下都专门早早地从朝宴上退了场,特地过来陪娘娘和公主守岁来了么?她们再不识趣些可怎么能行?
到了亥时,承昭太子也送别了诸位朝中肱骨之臣,到了坤宁宫与她们一起守岁。
见陛下一家都齐了,老魏公公给手边的宫女太监们使了个眼色,领着他们退下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夜空中噼啪几声炸响。容婉玗抬头去看,只见繁星如许的夜空中瞬间又绽开几朵五彩缤纷的烟花。
皓儿奇怪:“皇外祖,刚才不是已经看过烟花了吗?怎么又在放?”
文宣帝把他抱在自己膝头上,笑着解释道:“这是工部今年上任的一个小官鼓捣出来的新玩意,据说这烟花中还能有字的模样。前两日呈了上来,我见挺新奇便让他放来瞧瞧。皓儿且好好地看,若是能出了字就赏,若是不能就罚他,可好?”
皓儿皱皱鼻子,控诉道:“皇爷爷不讲道理,做得好了是该赏,可出不了字也不该罚呀!应该鼓励他继续做呀!”
文宣帝被小孩拂了面子,也不生气,笑眯眯问他:“皓儿为何如此说?他做得不好,难道不该罚吗?”
皓儿坐在文宣帝怀中,仰着小脸头头是道:“我刚开始学写字的时候,第一次写错了,太傅大人并不会责罚,会教我重新写一遍;写错了第二遍,太傅大人会再教一遍,让我多写几遍好好记住;直到写错了第三遍,太傅才会生气地打我手板——说头一次错是因为不懂,第二次错是因为不熟,再三犯错却是因为不用心。”
“所以只要那人用心做了烟花,就该去赏他。就算不赏也不该罚他,他还有一次犯错的机会呢!”
文宣帝大笑:“好好好,好一个‘三错而罚’,那就按皓儿说得办!”
公主眼神欣慰,太子若有所思。
只见夜空中突然升起了一簇烟花,飞到最高点的时候炸响开来,变出了金色的字样。
皓儿忍不住惊叫一声,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连公主看了这许多年烟花,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新花样,微微启了唇面带惊讶。
只见那四个金色的大字映在黑漆漆的夜空中,笔画十分明显,一点都不模糊。原来是“一帆风顺”四个金灿灿的大字。
“一帆风顺”那四个字渐渐灰暗下去,却没想到又升起了下一句,这次是“双喜临门”四个字,可惜那个“喜”字笔画太多,有点看不清了,却不妨碍人猜出来。
这还没完,每当这一句变暗的时候,下一句便又飞上了天空。这字样依次是“三阳开泰、四季发财、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
能出来字样就已经极为不易,而更不易的是这十句,竟然是十个吉利词,依次取了一到十打头。若说在往年的烟花中添了字样是技术活的话,那弄出了这十个吉利词,这份心思更是讨巧。
最后一句升得更高,还比方才那些字样更大更显眼——“阖家欢乐”。
文宣帝抚掌大笑,一连夸了好几个“好”字,打趣道:“皓儿也不用担心了,这人不仅要赏,还要重重地赏!”
几人都笑。
今日宫里打更的不止平时那几个小太监,而是由宿卫队百名兵士在坤宁宫门口行过稽首大礼,朝着坤宁宫正门的方向扬声喝道:“子时正!甲辰年伊始,陛下娘娘万安,承昭太子、承熹公主万安,世子万安!”
宿卫队负责宫里入夜后的守卫,都是有真功夫的练家子。这百人扬声长喝的声音气势恢宏,别说坤宁宫了,能把整个后宫都传遍。
宫中所有人听到这一声,便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朝着坤宁宫的方向跪行大礼默默祝祷,依次跟自家主子请了安。
整个宫城中彻夜灯火不熄,处处都有欢声笑语。新的一年来了。
熬过了子时正,皓儿已经困了,趴在文宣帝怀里迷糊。正好文宣帝和皇后自皓儿回宫也没见外孙几回,便要他留在坤宁宫睡一宿。
这本是不合规矩的,都是一家人,却也不需讲究这个。公主只把小魏公公和两个小宫女留了下来看顾皓儿。
她从坤宁宫出来,冷风一瞬间就把身上的热气吹了个干净。
月朗星稀,无数盏红灿灿的灯笼高高挂在廊角檐阁上,远远看去甚至看不清灯笼的形状,却能看得清远远近近的灯笼映出一团团晕红的暖光,整个宫中都是这般惹人微醺的暖意。
远方的欢声笑语传至此处只觉模糊,便更显得这年夜静谧。几个守夜的小太监穿得厚厚实实地缩在墙角下,守着灯笼以防走水。人人手中端着个食盒,正在狼吞虎咽吃饺子。
值夜的时候本不能乱吃东西。几人见被公主发现了,手忙脚乱把那食盒藏在身后,却见公主微微笑了笑,示意无碍。
角落里的廊柱那里光线昏暗,一个浅墨色的影子便倚着廊柱站着。昏暗的烛光下并不能看清他的模样,只有那墨色长衣反衬了淡淡月光,这才能隐隐看到他。
听到动静,那人转头朝她的方向看来。
能这样等着她的,这世上除了江俨,她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
容婉玗突然觉得眼眶一热,快步走向了他,抬手去摸他的肩膀,果然触手冰凉。她眼里的雾气差点没忍住就变成了水珠,赶紧眨眨眼把那水汽压下去,问他:“你怎么……都不知道进门房里去等?”
就这么在外面冻着,真是笨死了。
江俨吹了好几个时辰的冷风,冻得脸有点僵,此时甫一开口才发觉似乎连唇都黏住了一样,只觉嗓子发干吐字艰难,却还声音平板答道:“那不合规矩。”
这可是除夕啊,是一年中最该合家团圆的日子。她在里面和亲人合家团聚,言笑晏晏。
而外面万籁俱寂,听不到人声,连雪落的声音都听不见。他孤身一人在冷风中等着她,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公主说不出话来,只能仰着头看着他,静静凝视了许久。灯火点点映照他的侧脸上,无边寂静却也无边温暖。
从少年到而立,他就这样陪着她,数不清已经这样等了多少年。他目光深邃平静,眼里有极微弱极微弱的火光,眸底似乎藏着比她还要多还要深沉的心事,只一个眼神都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公主眸中泛起盈盈水光,慢慢地,那眸中的雾气更多了,仿佛隔着深黑夜幕,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江俨心中局促,唤了一声“公主”,他自己都觉得语言苍白无力,不由补了一句“公主莫哭。”
离他仅有半步远的公主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蝶翼一般的长睫轻颤,眼中湿漉的雾气便轻悄悄散去。
她眼里的光亮晶晶的,如清波上沾了露的花瓣舒展开来;又像漫漫长夜褪去、清晨白雾散尽之后,便有万千霞光氤氲。
世间千番瑰丽都在那一双至美不过的眸中,穷尽此生所见再不能企及。
江俨看着看着,忽然有些移不开眼。
事实上,从十七年前的初遇开始,他就再没移开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