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静止。
“江沅,犯过失致人死亡罪,处两年六个月有期徒刑,缓期三年执行。”
……
窗外大雪飞扬,火车在皑皑原野上穿梭,似一条长龙蜿蜒前进。卧铺车厢里的人全都睡去了,玻璃窗上晕出淡淡的白雾。江沅的梦境在这摇晃的列车中,定格在七年前的法庭。
而h市的小区二楼,季薇的讲述还未结束。
“江沅最终判了刑,毕竟出了人命,再怎样也不可能全免责,常郁青活动关系的结果就是缓刑轻判。缓刑让江沅不用像普通囚犯一样坐牢,而是在警方的监视下居住服刑。虽然没有真进监狱,但刑事犯罪这个污点,江沅一生都得背着了。也因着这事,原本被保研的她,被剥夺了研究生资格,更开除了学籍。”
“作为与常郁青的交易,江沅结婚了。婚后初期常郁青表现尚可,可时间一长,他就腻了江沅,在外吃喝嫖赌夜夜笙歌。常家公婆原本就瞧不起江沅,加上江沅没有生育小孩,所以态度更加刻薄。”
“豪门的苛刻还不止如此,除了圈内的应酬外,他们不允许儿媳妇抛头露面,不让她去工作,不让她唱昆曲……你知道江沅有多爱昆曲,她努力了二十多年,做梦都想当一个戏曲家,可嫁进常家,就不行了。”
残茶已冷,季薇起身倒了一杯热的,问茶几对面的宋昱庭,“你要吗?”
宋昱庭抿了抿唇,只道:“你继续讲。”他哪有心思喝茶,他的茶杯直到冷却,茶也未少一滴。
季薇喝了口热茶,继续道:“这种日子让江沅很压抑,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得了抑郁症,每天就站在房间露台前看太阳,从日出到日落,从九十多斤暴瘦到七十多斤……可常郁青反认为她没有良心,给了她优越的物质还不知足,加上常家老太太总是挑唆,所以常郁青常与江沅吵架。江沅无法忍受的时候也想过离开,可是常郁青这人,哪怕不喜欢也要占着,他一贯的手段就是拿那个胡老婆子威胁江沅,哦,胡老婆子就是当年那旅店老板娘,也就是看到你是犯案同伙的目击证人。”
宋昱庭一直默默听着,表情如初,但握杯的手却在不知不觉用力,似乎在按捺着激荡的情绪。
“对这点江沅是忌惮的,这案子虽由她一个人顶了包,但若旅店老板娘爆出新的证据,随时随地都可以翻案,一旦翻案,你就算躲过了七年还是得继续坐牢。不止如此,胡老婆子手上还有一样证据,连常郁青都不知道的关键证据。那是一卷录音带,你们犯案的那晚,旅店椅子上放着一个录音机,扭打中不知谁碰到了录音键,你们打斗的声音全被录下来,这将是翻案重审的最有利证据。”
“江沅想拿回那个录音带,老婆子怎么会肯,先前她就不同意私了,但她贪财的女儿女婿收了常家巨款,还签下了不泄露机密的保证书,老婆子迫于常家淫威才作罢。此后老婆子还是对丈夫的死愤恨不平,担心老婆子还会翻供,也担心哪天常郁青发怒带着老婆子捅出旧案,江沅私底下找老婆子,什么法都想了,道歉、解释、甚至苦苦哀求,老婆子不为所动,最后刁难说,如果你能给我家老头连续七年披麻戴孝下跪磕头行大礼,我就考虑原谅你。”
“江沅就真这么做了,连着七年,都去给那个旅店老板跪坟烧纸磕头,有一年忌日下了好大雪,还是雨夹雪,老婆子刁难她,让她跪在墓碑前雪地里,那么冷的天,零下几度,江沅浑身都被雨雪淋湿透了,冻得嘴唇发乌,差点厥过去……”
宋昱庭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有那握杯的手,绷得指节发白。
“江沅的态度最终感动了老婆子,今年忌日老婆子说原谅过去的事,移民国外……还承诺以后即便常郁青找她,她也不会再作证,而且把录音带烧了……江沅心底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以后再没有人能威胁你了。”
季薇说完这段,抬头看宋昱庭,“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痛恨自己,不该误会她这么多年,更不该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宋昱庭垂下眼帘,终于了开口,“最初我也不信她会负我,回国找她,可她什么都不说。”
季薇道:“她说了能怎么样?是,伤人的是你,顶罪的却是她,这些年受苦的也是她,可你明白这一切又能怎样?从国外退学,毁掉前程,跟她一起坐牢?或者跟常郁青抢婚?那会的你抢得过吗?而常郁青那性格会怎么对你?你抢不过,冲动之下会不会跟常郁青玉石俱焚?这一切可能都不好说……每一个可能江沅都害怕,她只能对你说狠话,希望你死心离去,她宁愿你恨她,也要你平安无忧。”
“我知道,她曾打过你一巴掌,你也许对这一巴掌铭记在心,但真相是,听到你割腕的那瞬,江沅疯了一样往医院冲……而那一巴掌,无非是打醒你,让你振作。另外你不知道,也因为这事,江沅那夜被常郁青打了,常郁青下手很重。”
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宋昱庭嘴唇微颤,“让她吃那么多苦……是我的错。”
季薇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你,这件事由多方面构成。一方面,江沅本身就刻意瞒着你,另一方面,我猜你在伤人后也没料到那个旅店老板会死,所以你根本没往刑事案上去想,所以即便疑惑江沅的突然转变,也不会往公检法那方向去查……另外,常家又将这事压了下来,当年知情的老师校长同学,都在常家的软硬兼施下守口如瓶,所以你的人三番两次要查,都没查出有效线索。”
一阵缄默后,季薇吁了一口气,“把这些年的话都说出来了,真好。”她正色看向宋昱庭,“过去的事我都说了,江沅从没对不起你,她为你做的,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相提并论。”
宋昱庭不说话,他低着头,重叠的光影中,季薇似乎看到宋昱庭眼角有水光一闪。
那一霎季薇的眼睛也红了,她想起那一日墓园,胡老婆子在离别时刻问江沅的话,“姑娘,其实这几年,你也很苦吧。”
寒风瑟瑟的墓园中,草木料峭,江沅静默不语,最后说了两个字,“还好。”
那一刻站在一旁的季薇想,哪里好了,怎么会好呢?
曾经的江沅多么优秀耀眼,灵气逼人,作为三代世传的昆山腔传人,作为国家戏剧大师钦点的入门弟子,江沅曾有无限风光的前途。她立志做一位戏曲家,立在舞台中央,将昆曲的美向世人展示,待心愿达成,就跟自己最爱的宋昱庭夫唱妇随,从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如果说年少的江沅曾有一双翅膀,那么,左边是爱情,右边是梦想。
可后来,一切美好的憧憬都碎了,为了心爱的男人,她折断双翼,舍弃前程,揽下所有重罪,以一己弱质之身,受尽毒打背上污名,从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整整七年,被囚在毫无天日的牢笼,放弃自由,夭折信仰,搁浅梦想,忍受着夫家的冷眼刻薄,丈夫的暴戾折磨,煎熬两千多个日夜,凌迟自己所有的青春。
且,无怨无悔。
“江沅啊……”季薇感叹着,双手捂住了脸,声音都有些哽咽,“人人都说,宋昱庭栽在了江沅身上,其实不是,是江沅栽在了宋昱庭身上。”
茶几那端久久无语,宋昱庭猛地端起手中杯子,将冰冷的茶一口灌了下去,残茶下肚,涩如苦酒,宋昱庭一甩杯子,低低说了声,“沅沅……”大步向外跨去。
季薇仰头看他,“你去哪?”
宋昱庭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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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阴寒,北风料峭,雨越落越大,天气恶劣到极点。
大雨啪啪地落在车窗,宋昱庭毫不理会,车子加到最高马力飞驰,车灯劈开茫茫夜色,宛若一道奔雷。
快到近乎风驰电掣的速度中,宋昱庭的心上似也有滚雷携卷着千钧力道轰然而下,每一声都是那两个字。
江沅!江沅!!江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