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了约定的这一天,一大群或者金发蓝眼,或者黑发棕眼,或者棕发绿眼,这些高鼻梁、白皮肤的海外商人坐在松江口市舶司的等候厅里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在海外殖民地这一块上面,英国人起步较晚,比不得葡萄牙和西班牙这两家现任的海上霸主,也比不得素有海上马车夫之称的荷兰,甚至因为他们是新教国家,遭遇到了在场的其他几个国家的商人的一致排斥。
至少,在场的其他商人们都三三两两地交换着讯息,却把英国商人撇在了一边。
老实说,今天在场的每一位商人心里都在发虚,他们很多人都听说过,东方没有玻璃,小小的几个玻璃弹珠就能够换到很多东方特产,如果是大块大块的玻璃,甚至能够换回优质的丝绸!
所以在场的每一个商人,他们或多或少的,都带了玻璃制品,还有玻璃镜子。
可是,这座等候厅竟然镶嵌着巨大的落地窗,大块大块的玻璃被安置在两层的精美雕花窗棱之间,有的玻璃上还有繁复的雕花,那工艺,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口瞪目呆。
不愧是工匠之国!
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是复杂的。
他们知道,他们手里的那些玻璃恐怕买不起什么价钱了。他们唯一庆幸的是,现在,这个古老的帝国眼下还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印度,他们回程的时候,还能够把这些玻璃卖到印度去,收回一点本钱。
郎世宁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等候厅的。
几乎每一个商人都十分意外,会在这里看到一位天主教神甫。当他们听说这位神甫之前在大魏宫廷供职的时候,都纷纷希望郎世宁能够把他们引荐给大魏的皇帝。
郎世宁连连摇头:“我的朋友,六十年前这片土地对待我们十分友好,但是很遗憾,罗马教廷做了一件蠢事,他们激怒了这个国家的皇帝,天主教遭到了驱逐。同样,我们这些带着明显的、西方相貌特征的外国人都遭到了牵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就像我们西方人很难区分这些东方人一样,他们也无法辨识出我们的国籍和教籍,所以,只能把我们一起驱逐掉。我虽然有幸留在宫廷之中,却被禁止传教。”
周围立刻引起了一片惊呼声,有人问:“难道他们信奉新教吗?”
“不,他们不信教,无论是天主教、新教,还是犹太教。”
“天哪,那他们又以什么为生呢?”
困惑的不是一个两个,也有不关心信仰只关心生意的:
“亲爱的神甫,我虽然不是天主教徒,不过,我依然需要您的指点。我是说,给我们发邀请函的那位东方贵族,他真的是贵族吗?这些贵族不是很傲慢吗?为什么给我们邀请函?我是说,东方的官员并不好说话。”
郎世宁道:“我的朋友们,你们要记住,今天要见你们的,是一位东方的大贵族!他的祖父是位公爵,他的父亲是位侯爵,还有他自己,他是他父亲的幼子,却在几年前就已经是伯爵了!”
“天哪!那真的是大贵族了!”
鉴于这片土地的封闭,以及进入内陆的困难,还有语言不通等等因素,这些西洋人对大魏的政治体制并不清楚,或者说,他们并不清楚大魏的贵族跟西洋的贵族有很大的不同,别的不说,大魏贵族并没有领地这个概念。
他们本能地用他们自己国家的公爵、侯爵、伯爵作为参考,以此来修正自己的态度。
“有一点,在座的诸位必须知道,这个国家拥有非常辽阔的地域,几乎跟整个欧洲加起来那么大,所以,欧洲,一个国家拥有一个宰相就够了,但是在这个东方古国,他们的皇帝需要四位宰相协同工作,同时,还需要六位副宰相从旁辅佐。除此之外,皇帝还有一个庞大的秘书团。今天找你们的这位伯爵就是皇帝的心腹,他在这个国家的地位,就相当于法国的机要秘书。”
本身就是一位伯爵,还在皇帝身边担任了机要秘书一职?
在座的西洋商人们、这些船长们立刻都明白了自己要面对的,将是怎样一个官员。
所以,当他们在会议厅落座,再看到从前面的侧门进来的贾琦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做出失礼的事儿,更没有人脱口而出,把贾琦当做侏儒。
贾琦在郎世宁的介绍下,看着坐满了会议桌两边的二十来个西洋商人,心中却在估算,这些人,到底是海商?还是走私犯?抑或是海盗、鸦片商人?
不过,如果是最后一种,那么,他有这个责任将之铲除!
贾琦落座之后,方才道:“方才,神甫已经跟你们说过了,那我们长话短说,当然,有些重要的事情,我会再重复一遍。我知道,你们都是勇气可嘉的冒险家,会来到东方,也是因为对金钱的渴望。而东方的丝绸、茶叶、瓷器,对于你们来说,都是无价之宝,只要带回你们的故乡,就能够换取大量的金钱。我这里有上好的丝绸、茶叶和瓷器。就看你们买不买得起。”
西洋商人们立刻开始交头接耳。
有人道:“这是您作为大魏的官员,还是作为一位领主对我们说的话?”
贾琦微微一沉吟,这才明白,原来对方是问自己是以官方的身份,还是以公平买卖的原则来跟他们谈判。
贾琦道:“有件事情,我想你们比我更清楚。你们的船只无法进入金陵以北的海域,同样,你们也无法进入我们的内陆,你们只能依靠几个沿海城市来了解我们大魏。也许在座的诸位之中,就有人曾经求见过我们大魏的官员,结果被拒之门外,甚至不得不滞留好几个月,最后见到的,也不过是个根本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
立刻就有人点头,表示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贾琦道:“方才,神甫应该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我的国家,内陆,发生了一场非常大的洪灾,数百万的百姓死于洪灾之中,还有上千万的百姓流离失所……”
“哦,我的上帝!”
这些西洋人都纷纷在胸口画着十字,表示哀悼。
贾琦等他们画完十字,方才道:“这也是我们国家的皇帝任命我为松江口市舶司第一任长官的原因。我们需要钱,需要大量的物资,我们知道你们喜欢我们的丝绸、茶叶和瓷器,所以,我们的皇帝将宫廷里的部分丝绸、茶叶和瓷器带来,看看你们能否给得起价钱。”
这些西洋人立刻都兴奋了起来。
“您的意思是说,您手中的那些丝绸,都是专供皇家的?”
更多的人都在下面窃窃私语。
他们很清楚,他们以前弄到的那些丝绸,都不过是些普通玩意儿,就是那种丝绸,还能够赚大钱。如果换成是东方皇家专用的丝绸,那肯定更值钱。
只是这么一来,大家手里的钱财肯定是不够了。
这下子,更多的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难道他们真的要做那个买卖?
贾琦看了看在场的众人,等他们都稍稍安静了下来,方才道:“我想,你们应该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是等级森严的,法国有三级议会,英国有上下议院,而我们东方也是。”
听见对方知道三级议会和上下议院,在场的人都是一凛。
显然,这位是一位十分精通西方事务的官员,绝对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所有的人都打起了精神,只听贾琦道:
“在我们东方,有的东西是皇帝专用,我们称之为上用,有的东西则是官员和贵族专用,我们称之为官用。无论是上用也好,官用也罢,这些产品都不会轻易流入市场,也就是说,以前你们能够弄到的商品,那些都是个平民用的。在我们大魏,对丝绸、茶叶、瓷器等各种产品都会有十分严格的等级评定,每个等级的商品,都有不同的价钱。我想,这是你们所欠缺的。我之所以把你们都集中起来,就是要告诉你们,在我松江口市舶司,有这样的专门机构对所有进出口贸易的商品进行等级评定,然后制定价格标准、收取相应税收。而在未来的几天,我也将向你们展示不同等级的茶叶、丝绸和瓷器。现在,请跟我来,我将向你们展示你们最关心的,丝绸。”
这些西洋商人都惊呆了。
他们可是非常清楚,大魏的官员们是何等的效率低下,又是何等的拖沓。可是这位大魏皇帝身边的机要秘书,竟然这么干脆利落,竟然就说了几句话,就带他们去看商品了!
他们以为,自己这是在做梦。
看到贾琦站了起来,起身就往侧门那边走去,这些人这才反应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再度被撞开了:
“哦,我仁慈的大人!我迟到了!请原谅,我刚刚从船上下来,带来了您要的木头!”
路易斯满头大汗地冲进来,一进门,就用法语高喊着。
“路易斯?”
“是的,我的大人,您还记得我?”
贾琦点了点头,道:“你的木头,一会儿你将之卸下之后,就会有市舶司的官吏前去检查、评定等级,树木的种类、树木的年龄,都直接影响着您的木头的价钱。”说着,贾琦忽然皱起了眉头,道:“请问,你没有对那些木头做什么吧?比方说,将之做了粗略的加工。”
“哦,大人,我的船上可没有这样的人才。”
“那就好。我们的国家对于不同的木料有不同的工艺。如果有人事先对这些木料做了加工,很可能造成这些木料贬值。所以,让他带着皮,保持着刚刚被砍伐下来的模样是最好的。”
贾琦说着就点了点头。
这话听上去,就好像是在说:我可不保证,你们这些西洋人会懂我们的工艺。
换了别人,或者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的人,在另一个欧洲国家的人的面前说这样的话,肯定会招来一顿拳头,可在这个世界,大魏,这个古老的帝国,一直是被尊为工匠之国的。
路易斯更是当众连连点头:“是的,大人。我可是看着您,将一片田野变成城市的!哦,我的大人,我真的很好奇,那些木料到底能够换到多少丝绸。”
贾琦带着这些远方的客人向前走,这一路上少不得再度给路易斯解释了一番,什么是上用什么是官用,然后道:“现在,我们就要去看丝绸。首先就是往年跟你们的贸易中,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平滑丝织物,也就是你们说的,塔夫绸。”
在一号房间的门口,两个小厮将门缓缓地打开,只见房间内放着八张八仙桌,两两拼在一起,上面并排放着各色的绸缎。
贾琦道:“我记得,你们过去的买卖里面,塔夫绸占据了大部分。当然,你们能弄到的,基本都是民间作坊生产的,因此,基本没有什么标识。但是,上用和官用的,都是有特殊标识的。”
路易斯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真的?有标识?”
贾琦点了点头,站在角落里的两个侍女立刻过来,伸出了剪得干干净净的手,将其中的一匹上用宫绸打开,贾琦就指着绸缎的边缘道:“想必,你们已经听说过了,我们大魏有专门的机构,管着全国的高档丝绸生产,这个机构就叫做织造府衙门。上用的绸缎,从一开始就受织造府衙门的监制,所以,在这些绸缎的边缘,你们可以看到这些方形的、宛如图画一样的纹样,这些就是这些绸缎的出生证明,就好像这一匹绸缎,”
贾琦指了指绸缎的边缘,那不到小指宽的图样,道:“这第一个方形图样,代表的是苏州织造府,第二个方形图样,则代表着负责监制的官员,比方说,这个图形最后一个是方字,而苏州上一任织造府副长官,他在织造府呆了十二年,在七年前调任到其他岗位上去了。从这上面你们就可以看得出来,这匹绸缎至少已经有七年的历史了。”
七年的历史?
也就是说,这匹绸缎历经七年,还如此光鲜亮丽,就好像全新的吗?
这些西洋商人们都一片惊呼。
贾琦道:“这第三个纹饰,就是苏州织造府下属的某个作坊的标识,第四个就是负责的织工的标识。上用的绸缎,如果出现的不合格的情况,要么,就是织工在规定时间内重新织一匹,要么,就是上头责问下来。而这个后果,很有可能是负责监制的官员被罚俸禄,而下面的织工很有可能因此而丧命。所以,织造府下属的相关作坊,从来就是宁缺毋滥的。”
“然后是官用。”贾琦也不管那几个围着那张桌子的西洋人,走到了另一边,道:“官用分为两种,一种是出自织造府下属的作坊,一种是从民间作坊中,挑选出顶好的,授予这个作坊和相应的织工进上的资格。这也在这些绸缎的边缘有十分明显的体现,比方说,这一匹绸缎,这第一个图样表示的是京师织造府,也就是说,这匹绸缎的原产地就在京师织造府的管辖范围,然后是第二个图样,这个不是方的,是圆的。这个图样,就是官用和上用的区别,上用的用的是方形图案,而这个用的是圆的,代表的是官用。然后,这个是作坊的标识,以及,织工的标识。”
贾琦道:“织造府直属的作坊,一般都是方形标识,而民间的作坊,一般都是圆形的标识,至于织工的标识,那就跟复杂一点。本官今日就不多加赘述了。这些绸缎都是样品,上面缝制的布条,你们可以看一看,这些布条,都是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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