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开着的,很多人都看见了自家城主的这一跪,不说那些捂嘴红了眼眶的婢女与暗卫,就连是西门吹雪也不禁有几分动容——之前叶且歌愿意为兄长牺牲剑道,如今叶孤城愿意为幼妹折节屈膝,这样的血脉亲情,原来时真的存在的。
老神医是看着叶孤城和叶且歌长大的,人心非木石,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就将自己看作是白云城的一份子。如今自己看着长大的这两个孩子,一个生死不知,一个折节至此,他又何尝不是于心不忍呢?
仰头将眼中的泪水憋了回去,老神医将叶孤城拽了起来。他沉沉的叹息,走到叶且歌身边,不去看叶孤城的脸。
许久之后,他哽咽道:“但凡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我怎么会不去救呢?这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跟我自家的小孙女有什么区别?第一个抱她的人就是我,把她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人也是我!你自己说说,这些年为了且歌这孩子,老头子我费了多少心思?但凡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我怎么会舍得不去救她呢?”
老神医每说一句,叶孤城的脸色变苍白了一分。难道……难道当真半点法子也没有么?他如今坐拥天下,就是倾尽这四海之力,却仍然无力回天么?
“且歌这孩子天生心脉不全,心上一个大口子是什么意思,城主你应该是明白的吧?若不是她从小习武,锻炼了身体,那补心的法子也不能维持她到今日。”老神医又切了一回脉,仿佛找回了曾经自己行医多年看惯生死的冷漠:“这十六年,每一日都是偷来的,如今也不过是把那些偷过来的还回去,生死有命,城主也看开些吧。”
叶孤城静静的没有说话,颤抖着的手却昭示了他的心中到底有怎样的波动。他看开些,他如何看开些?他们兄妹相依为命至今,叶孤城就没有一日想过自己会失去幼妹的。他行一步而谋万步,可是叶孤城想好的每一步,都是有叶且歌的。那是他的肉中骨血,是他一点一点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说没有便没有了呢?
在一片混沌之际,叶孤城却蓦然捕捉到了一丝清明——老神医的态度不对劲。叶孤城说不上他到底是哪里不对,可是至少,这样的一位疼爱且歌的老者,是不该用这样的语气谈论且歌的生死的。那种佯装的冷漠,就像是在说服叶孤城,却也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不对!不对!不对!
叶孤城到底是叶孤城,在这样心绪纷乱的时刻,他精准的扼住了其中的关键。
他走到老神医面前,直直的望着老神医的眼睛,忽然道:“神医一定有什么法子,能够救且歌对不对?”只是那法子一定很艰难,艰难到老神医连尝试都不愿意。
可是叶孤城不管谁愿意不愿意,他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哪怕还有一线生机,他都要拼尽全力去为自己的妹妹抓住。
老神医闭上了眼睛,可是叶孤城的眼神却让他越发的不忍。叶孤城没有离开,就这样望着他,眼神中的意思很明确——他不说出来,他便不会罢休。
许久许久,老神医轻轻的摇了摇头,却是有些有气无力的说道:“城主,不是没有法子,而是不能。”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散尽了一室苦涩的药味。掩好了窗,又关上了门,老神医坐回了桌前,用手抚额,道:“这孩子一身的君子之风,所求至洁,城主便让她干干净净的去吧。如果且歌醒着,她也一定会如此选择的。”
干干净净。
这四个字太过奇怪,叶孤城心头一沉,却又是一喜,于是连声问道:“是怎样的法子?如何让您为难了?且歌是有就的对吧?”
话已经说到了此处,老神医只能继续说下去:“其法有三。”
叶孤城的眼神一亮:“愿闻其详。”
“第一个法子,是且歌一定不会同意的。”走到叶且歌身边,老神医涩声道:“她天生不足,便必定要后天补充。而与她同根同源的人,唯有城主。”
叶孤城豁然起身,难得急切道:“如何补充?”若是救他妹妹的希望在他身上,叶孤城又怎会吝啬自身?哪怕要他剐尽一身血肉,那又何妨?
猜测到叶孤城的想法,老神医容色一苦,叹息道:“难便是难在这如何补了。所谓补充,无非就是人体的气血精气,而这其中,血肉为糟粕,根本不堪大用。而内力稍佳,想必这几日城主为这孩子输入内力,已有体会了吧?”
叶孤城颔首:“倾我一身内力,能撑两日。”
老神医摇了摇头:“这只是最初,日后内力投入会越来越大,总有一天,内力也是无用的。”视线落在叶且歌身上,老神医道:“唯有精气,辅以老头子这里的一套双修之法,不但对且歌有好处,男方也会受益。”
并不意外的看见了叶孤城震惊的脸色,老神医只能道:“这样的法子,怎么能行得通呢?就是城主不介意逆*常,日后你让且歌何以自处?况且这又不是一次能够解决的事情,一旦开始便没有结束之日。到时候如何杜绝天下悠悠之口,又该让她以何种身份在此立足?”
“而且骨血还家,其子不番。”老神医的目光带上了几分严厉,生怕叶孤城一时情急做出什么错误的决定来,他继续道:“你们血缘如此之近,血脉恐有畸形或者顽疾,城主切莫一时糊涂,让且歌一世痛苦!”
这个法子太过荒谬了,叶孤城闭上了眼睛,强自镇定道:“第二个方法呢?”
老神医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开始说明第二种方法:“这第二个法子,其根本也是补充精气。寻不得和小姐同根同源的血脉至亲,便只能寻内力深厚的男子。”
“这有何难?”叶孤城恍若看见了希望,不由问道“内力要多深厚?”
内力深厚的男子并不难寻,自家幼妹看上的叶英正在闭关,固然远水解不了近渴,可这是关乎到叶且歌生命的事情,叶英自己错过,也怨不得旁人。他日他若因此嫌弃自家妹妹……大不了让他们永世不见!
叶孤城这样想着,已经将合适的名单在心里过了几轮。
老神医见他意动,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冷哼道:“你当那么容易?和你水平相当的,因为不是同源,所以要效果差上一些。损耗的程度无法估量,但是要达到勉强和你一般的效果的话,少说要七八个男子!你便自己说说,全天下跟你内力相当的又有几人?”
与叶孤城内力相当者已是绝无仅有,若是强要拼凑,将这武林中人全都拉出来,筛去老迈不堪的,便也只剩下了陆小凤花满楼之流。且不说够用不够用,这些人都是且歌的朋友,他们原本是清风朗月的相交,若是在叶孤城的强压或者被友情的胁迫之下真的和自己妹妹发生了些什么,那叶且歌便当真是无地自处了。
看出了叶孤城的动摇,老神医继续道:“而且这法子也不是一劳永逸,因为是强行以内力强补,效果不佳不说,而且到底能够维持多久也无定论。不过最好,也不过是三五年的光景罢了。”摇了摇头,老神医长叹一声:“这其中一旦行差踏错,城主又何苦脏了且歌的身子,毁了她的知己情谊,最后只强留她三五年的功夫呢?”
“况且,这法子一用,小姐便只能永卧榻上,这和死有什么区别?”走过去拍了拍叶孤城的肩膀,老神医的语气里带上了一分严肃和几分安慰:“我们的亲人,我们当然希望他们长命百岁,可是如果有一天真的留不住了,便要学会放手。如今且歌心愿已了,城主登临天下,便让且歌这孩子干干净净的去吧。”
“你强留下她,不是对她好,而是一种自私,城主,你明白么?”
老神医负手而立,眼角却带出了泪光。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自己的心上割一刀。所以老神医更能够想象,叶孤城听了这样的话之后,又会是怎样的其痛彻骨,其恨欲狂。可是……他没有办法啊!一丁点也没有!
叶孤城闭上了眼睛。他哭不出来——早在西门吹雪给他妹妹诊过病情的那一日,他就已经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被反复撩拨的希望,又一次一次的坠入绝望,都在反复的折磨着他。
叶孤城抬手轻轻的抚上叶且歌消瘦苍白的小脸,却并不敢用力。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仿若十六年前,叶孤城重生而来,第一次抱起小木床上小小一团的妹妹一般。
指尖的触感还是滑腻的,带着一点温度。叶孤城无法想象这一点温度都褪去了的样子,也无法去想自己妹妹香消玉殒的模样。可是,如今却容不得他不想。
这十六年,他将这孩子养大的这十六年,竟然每一日都是偷来的么?叶孤城不相信,却蓦然想起前世的自己。他很少想起前生的事情了,可是这一刻,那种自叶且歌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再也没有过的孤独席卷而来,让他感觉到彻骨的冷意。
——你本应该孤家寡人。你天生本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一个声音蓦然从叶孤城的心底想起,一点一点凌迟着他的内心。
于是,叶孤城会去想,这个前世根本没有出现过的孩子,若是今生也不是他的妹妹,是不是就能一世平安喜乐,快快乐乐的长大,在江湖肆意几年,然后嫁个如意郎君,最终子孙满堂,长命百岁?就不必去当什么藏锋之刃,为他熬尽心力,为他分担本属于他一个人的责任。
其实那样也是很好很好的,哪怕幼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他。可是这孩子能够好好活下去,那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叶孤城心底一颤,痛苦迅速的蔓延开去,让他的心流着血,一点一滴,血流成河。
“是我对不住她,是我。”叶孤城凑到了床边,将脸埋进叶且歌的发里,轻声的说着。
从没有见过这样颓丧的叶孤城,老神医心生不忍。于是道:“还有第三个法子,只是,这是一个赌局……结果如何,我们都要等。”
叶孤城:“等什么?”
老神医望着宫中飘落的银杏黄叶,目光渐渐飘远:“等一个人。”
忽然,地上簌簌飘落的黄叶骤然被一阵风卷起,一道白影箭也似的破窗而来,老神医精神一震,在看清来人之后,他原本颓丧的语气骤然变得兴奋:“他来了!”
怕叶孤城还不明白,老神医连忙补充道:“这下且歌有救了!”
来人的一头白发散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可是他一贯微阖的眼眸却是睁开的,琥珀色的眸子如同深潭,此刻却是搅动起要将人溺毙的波澜。他注视着床上的小小少女,一步一步的向着她走去。
铺天盖地的剑意呼啸而至,随着主人心绪的动荡而毫无保留的席卷着每一寸土地。这样强大的剑意,普天之下只得一人——叶!英!